在共工部君首的帳篷里,帝江手持一枚玉箴道:“伯羿斬殺的妖邪中,未曾聽說掌機之名,但掌機自那時起便下落不明,想必已兇多吉少。當初他獲罪遠遁南荒,暗中收集九黎各種情報定期告知族中,這便是他失蹤前送來的最后一枚玉箴。”
一旁的雨師計蒙道:“若真是撞在了伯羿手中,掌機恐難生還,可惜了這等人才。但他也沒有白在南荒潛伏這么多年,送來的情報非常重要,否則我等也不知九黎竟操練了那樣一支大軍,伯君大人您則順勢定下了今日的妙計。”
帝江:“這不是我的妙計,而是雨師您的妙計。按我的脾氣,就直接率大軍渡江進入九黎,就不信吳回還能跑得掉!”
計蒙:“九黎諸部本就希望借共工之勢與重辰相斗,您若真率軍進入九黎之地,祿終必然也會隨吳回渡過云夢巨澤。勝負且不說,卻白白便宜了那些黎民。”
帝江收起玉箴道:“所以說還是雨師大人之計高明,您來了,于我若得天助。明日中華天使公斷,不可不罰重辰。而重辰若有不滿,我便可助中華天使彈壓,正等著祿終暴怒呢。”
計蒙:“無論計策再高明,也得有帝江大人您這樣的明主方能施行。…重辰軍力大損,暫時已不足為患。至于九黎已元氣大傷,更與重辰結下死仇,各位大巫公若想自保,將來都不得不投效于您,可先從器黎入手分步蠶食,九黎各部皆將為共工所屬。”
帝江得意地笑道:“丹朱收服九黎,很好,那我就以丹朱的名義真正去收服九黎吧。以共工如今之勢,再借九黎之手,來日也必創重辰。云夢兩岸、大江南北,中華南方將來盡是共工之國。如今既有少務在前,我未嘗不可效仿之。”
計蒙:“那巴君少務,不過是坐擁父輩之余蔭、巴原之地利而已。巴國只能困守于偏遠一隅,少務哪能與帝江大人您相提并論。”
這便是帝江如今的野心,而巴國以及巴君少務的出現,也促使帝江萌發了這種野心。暗中為他出謀劃策亦煽風點火者,就是眼前這位雨師計蒙。
計蒙的打算,第一步就是助帝江收服與吞并九黎,然后再重創重辰,成為一統原共工、重辰、九黎三地的霸主,在中華南方建立共工之國,就像巴原上的巴國。這第一步打算如果能夠成功,那么下一步的計劃未嘗不可更大膽、更驚人。
共工部是炎帝后裔,其祖先跟隨末代炎帝榆罔一起歸順軒轅,也參與了擊敗蚩尤的大戰,所立功勞甚大。炎帝所屬部族后來被稱為四岳部,共工原是四岳的一支,而且是其中最強大的一支。
因為戰蚩尤、防九黎,共工部在大江北岸獲得了大片的領地,逐漸脫離四岳部的控制成為一支獨立的大型部族勢力。當年掌機曾慫恿共工部反叛中華天子自立,謀事不密被人告發,天子下令將掌機擒下送往帝都治罪,結果卻讓掌機跑掉了。
掌機能跑得掉,當然也是共工部故意放走的,這也是其布置在九黎之地的一招后手,掌機與共工部君首之間總是保持著秘信聯系。如今雨師計蒙來到帝江身邊,煽動起帝江的野心,也讓帝江看到了成事的機會,一番謀劃之后贏得了今日的大好局面。
帝江志得意滿道:“我若成事,國中不設歷正宮,當復炎帝朝之司職,以雨師為大祭。”所謂大祭是泛稱,指的就是國中地位最高的、掌管祭祀的官員,類似虎娃曾在巴國的司職。這也曾是炎帝時期的雨師赤松曾擔任的職務,勢力與影響極大,在國中宛如神靈。
計蒙笑道:“多謝將來之水帝!”
共工部歷代君首享“水正”尊號,從計蒙口中冒出來“水帝”這個稱呼,可讓帝江開心無比啊,他很親熱地抓住計蒙的胳膊道:“水帝、雨師,乃是把臂兄弟。我帝江有生以來,最佩服的就是雨師大人您,如今諸事每一步,皆如在您的指掌之間。”
計蒙:“這是您的福緣,我愿為水帝之大業臂助。”
帝江突然又想起來一件事,看著計蒙道:“雨師大人料事如神,您的指點如今已一一應驗,包括南荒戰事的每一步。而我今日在大營前聽那位奉仙君之言,奔流村一族莫名盡遭屠滅,他是來找兇手的。此事很是蹊蹺,究竟會是誰做的呢?”
計蒙似笑非笑道:“誰都有可能殺了他們,包括那位奉仙君本人,但妙就妙在,此事對您的大計亦有利。區區村寨黎民,已死得其所,帝江大人何必再為他們操心。明日天使公斷,我等且看好戲吧。”
帝江:“有雨師大人在一旁隨時指點,本君放心得很。”
此日天明后,天使營地中央的大帳周圍護衛環列,但有資格進帳議事者卻不多。重華居中而坐,侯岡在其右側,帳中還有祿終、帝江、器黎干、木黎戶、山黎狻、飛黎望、蠱黎涂等七位君首坐于對面,另有虎娃和計蒙隨同列席。
這里不是巴原,虎娃雖身為奉仙君,但未必比這幾位君首更有權勢,再加上他只是陪同列席者,所以座位排在七位君首之后、雨師計蒙之前。
虎娃并不計較這些,反正坐哪兒都行。祿終卻不干了,起身沉著臉道:“奉仙君是代表崇伯鯀大人而來的使者,怎可位列眾君首之后?”
盡管祿終對崇伯鯀或有敵意與不滿,但另一方面,就算崇伯鯀是他的敵人,在這種場合也要尊重其身份。眾人聞言皆吃了一驚,紛紛開口讓虎娃坐到前面去,不是和大家坐在一起,而是轉過身來與天使大人并肩,與侯岡一左一右坐在重華的兩側。
不僅祿終如此堅持,就連五位大巫公甚至包括帝江也都是這個態度。
帝江與崇伯鯀當然不屬于同一派勢力,但在這個年代,就算是不同陣營的各部族之間,也是很注重身份的。崇伯鯀的確地位尊榮、威望極高,大家都認同代表他而來的使者就應該坐在那樣的位置。
重華一指左手邊道:“看來在這邊遠之地,崇伯鯀大人的私使,地位猶勝帝都公派之天使。奉仙君,您且上前就座吧!”
重華說出這句話時并不帶任何其他的語氣,就是很平淡地在描述一個事實,但若仔細琢磨,可能其含義頗深吶。
虎娃解下腰間的神器玉環,擺手道:“我并非代表崇伯鯀大人的使者,只是臨行之前,崇伯鯀大人交給了我一件信物而已…”
話音未落,他手中的神器玉環突然飛了出去,將帳中眾人皆嚇了一跳,各自閃身露出警戒之色。竟在這里御器施法,難道是想刺殺誰嗎?大帳中眾人修為清一色皆在大成之上,他們雖做出警戒的姿態,卻沒有出手阻攔,因為并沒有感應到任何敵意與殺機。
虎娃也大吃一驚,因為神器玉環是自行飛出去的,并不是他施法催動的。只見玉環在大帳中央化做一人多高的光圈,宛如一道門,然后崇伯鯀的身形就穿過這道奇異的門戶走了出來。
一直端坐的重華立刻站起身行禮道:“崇伯鯀大人!您不是已奉帝命遠去西荒高原了嗎?”
九黎五位大巫公原先并不認識崇伯鯀,此刻也知道來者是誰了,帳中人全部站了起來向崇伯鯀大人行禮。崇伯鯀一一還禮道:“我的確已遠去西荒高原,這只是一道神意隨奉仙君路過此地。不打擾重華大人公斷,今日只想列席旁聽、做個見證。”
路過?虎娃是目瞪口呆,崇伯鯀什么意思,遠去西荒高原,怎么能路過這里?而崇伯鯀此時確實已身在西荒高原,來的并非地仙之陽神化身,也不是什么幻影或者分身之類,但情況又與之都有點類似。
或可將眼前之人,就視為崇伯鯀從遙遠的西荒高原上,以仙家大神通發來的一個投影,除了施展不得神通法力,行止皆與常人無異,見之就如同面對崇伯鯀本人。
虎娃此刻才完全反應過來,為何吳回見到玉環時會有那樣的態度,想必他是認識這件神器的、清楚其代表了什么意思。而且虎娃也明白了,為何昨夜重華看見這件信物時會當場變色,還責問他為何不早說?
重華與虎娃私下說的有些話,確實不適合被外人聽聞,因為是在特定的語境中面對特定的人,若傳入他人之耳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誤會。
玉環一直在虎娃手中,而虎娃也不清楚這是何等仙家手段,他的修為畢竟不如崇伯鯀。但虎娃也有感應,在平常情況下,崇伯鯀應不能通過神器玉環窺見虎娃之私,否則虎娃早就發現異常了。而且以崇伯鯀大人的性情,想必也沒有窺探他人私秘的癖好。
但另一方面,重華昨夜當場變色也很正常,他也沒想到崇伯鯀竟讓虎娃帶來了這件神器。
此刻崇伯鯀以真仙境界施展大神通,通過虎娃隨身攜帶的神器玉環,相當于穿過萬里之遙來到了此地參與這場公斷。他一露面便表態不會干涉重華的公務,就是坐在旁邊看著。
崇伯鯀本人“到場”了,也就沒有虎娃什么事情了,于是虎娃還坐在原來的位置,但重華坐的地方得稍微讓一讓了。大帳正中央排了長案,崇伯鯀與重華并肩落座面對眾人,侯岡還是坐在右側。
崇伯鯀的身份也是中華天使,只是他此刻執行的使命不在此地,而論本人的地位,他的確比大帳中所有人都要高。坐下之后,崇伯鯀只是一言不發地看著眾人,但他的目光本身就似有一種無形的壓力。
從某種意義上說,崇伯鯀也是來給重華撐腰的。但有他在場,重華也難偏袒某一方。
重華這幾天該見的人都已經見了,針對公斷現場可能會出現的各種意外枝節,基本都做到了心中有數,沒想到又出了這樣的變故。
經過了這一系列波折,重華深吸一口氣,先側身向崇伯鯀點首示意,然后轉回來面對眾人,終于神色鄭重地緩緩開口道:“自古人皇教化,部民不以身戴罪。凡受人皇教化各部,若有紛爭,共伐挑起仇殺之人。天子派使公斷,只懲治為惡之徒…”
帳中眾人此時或不知,重華今日主持公斷開場說的這一段話,將一度傳揚天下,甚至在此后的一千多年中,天子使者為各部沖突調停公斷時,都會先說這一段話,若約定俗成。
重華的話是什么意思,含義很復雜,很多地方只能去意會,若勉強用語言解釋,首先要追溯到上古時太昊的事跡。太昊開創中華之國,被尊人皇,而后才有青帝、炎帝、黃帝等人皇世系。
太昊創立中華之國,就是一個不斷聯合與融合各部族結盟的過程,其間當然也經歷了很多征伐與紛爭。太昊立國之后,在解決各部沖突的實踐過程中,總結和推行了一種原則,那就是部民不以身戴罪。
后世之人可能很難理解是怎么回事,但在當時的年代卻有非常強的針對性,甚至是某種文明思想的奠基。當時的部族沖突往往非常殘酷,獲勝的一方經常會把敵對一方的男女老幼盡數屠滅,就連其村寨也全部焚毀。
能講明白的道理,都是人總結出來的,在還沒有人總計的時候,那當然就沒什么道理可講了。因為各種緣由,爆發沖突的部族之間,往往會宣樣各種互相仇視的思想。比如甲部就會宣稱,乙部如何不堪,因此乙部中的每個人都是該死的,這種情況下沖突,結果往往慘烈得難以想象。
太昊身為中華人皇,在為各部調解沖突、做出公斷時,并不認可只要是出身于某個部族的人就該死或有罪,只看他們具體的行為是否有罪,從而做出不同的懲治。
戰場上殺人,難說是私仇,因為在那種場合你不揮刀都不行,那么公斷的原則,就看是誰挑起了戰爭,又有沒有道理挑起這場戰爭?更重要的另一方面,無論是什么理由導致的沖突,誰都不能屠殺無辜。
一個部族如果犯了錯,確實應該承擔后果,而且這后果有時是舉族承受的。該賠償就賠償、該道歉就道歉,有罪行的人將受到處罰,無論是哪一方的行為。
需要注意的是,“部民不以身戴罪”,與國中有沒有株連親族的重刑是兩回事。株連親族的刑罰,還是針對某些人具體的罪行,由天子公斷后做出的一種處罰。
那么人皇主持公斷的標準又是什么呢?起初是把各部首領召集在一起,去一一詢問,比如甲部對乙部做出的某種行為,你們希不希望它出現在自己身上?如果不希望的話,那么這樣的行為又該受到怎樣的處罰?
以此為基礎,漸漸形成了最早的國中禮法,然后大家才有道理可講。
這就是重華方才提到的上古人皇教化,而中華所屬各部,皆受人皇教化,也都應遵守這樣的盟約。而不遵從這一準則的各部族,往往被稱為化外之民。
人皇教化,也是后世天子號令中華各部制定盟約的基礎,也代表了某種文化思想的萌芽。無論是在重華之前還是在重華之后,中華各部之間的紛爭沖突常有,這種準則有時并不能得到真正的貫徹與施行,但它始終存在于思想中。
這就像世間有很多法令規定的罪行,但還是總有人會不斷地去違反法令,而大家也清楚那樣的行為意味著什么。用后世的語言來說,所謂人皇教化代表了一種“政治正確”。
重華今日開口首先提到上古人皇教化,便是奠定了這場公斷的基調,也打消了在座某些人內心深處可能會有的圖謀。
ps:后世春秋戰國百家爭鳴時期,那些大思想家當然不是憑空冒出來的,傳承自上古萌芽厚積薄發、集大而成,有相當長的歷史積淀過程,這也形成了每一種文明不同的特色。因此寫《》的基調,與寫《天樞》有很大的不同。
寫到“人皇教化”這一章時,莫名想起了曾看過的一部電影《盧旺達大飯店》。唉!最近的章節,幾乎都是文戲沒有武戲啊,其實難寫,也請眾書友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