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田嬤嬤都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她是在虞家長大的丫頭,這才三十多年的光景,虞氏的子孫竟窮得連媳婦都娶不上了,這不得不令人感慨。
虞氏問:“正祿,你告訴姑祖母,你可想讀書?”
正祿知道家里艱難,“回姑祖母話,侄孫兒自是愿意念書的,可母親去了,弟弟自來書念得比我好,兩個妹妹又年幼,爹因母親過世一厥不振,身為長子,總得為父親分擔一些。”
虞茂才輕嘆一聲,“早年他念書也是好的,幾年前也是過了童試的,原是等著下屆會試就下場,不想他娘去了。建章是個沒出息的,整天念著死去的媳婦,失魂落魄一般。一家子人就靠著正祿支撐,這才擱了書本,撐起大房。”
建章此刻越發不能自抑,辛酸與痛苦的淚水不停涌出。
虞氏瞧得出來,這是長久以來的貧困與艱辛改變了他。
田嬤嬤于心不忍,畢竟她是瞧著建章出生的,道:“虞大爺比我家大老爺還懈歲咧,若是再續,也不是難事。”
連他兒子都娶不上妻,何況他這個半老的男子,雖不過三十多歲,卻更像近五十歲的老頭兒。
虞氏輕嘆一聲:“四弟,你家過得如此艱難,怎的不早些來找我。”
虞茂才搖頭痛嘆,“還記三姐當年離開晉陽,家里為分家的事正鬧得不可開交。三姐曾與大哥大吵一場,揚言說,再不管虞家的事。”
那日,虞氏定下了離開晉陽的吉日,回娘家探望,沒想一進府門就聽到了哭鬧聲。吵嚷著懸梁的有之,摔碗砸鍋的有之,好好的府邸,鬧成了一鍋粥,哪里還有晉陽名門的風范。與市井小百姓差不多。
虞氏勸了父兄,卻是沒有勸住,一氣之下。拋出氣話“從今日起,我再不管你們的破事。我…也沒你們這樣的兄弟!”扭頭哭著捂嘴離開,離開虞家的次日,她便隨江舜誠去了皇城,這一去便是二十多年。
虞氏道:“當年說的是氣話,你還當真了不成。看看建章的年紀,再尋房續室也不是難的。還有大哥兒也到了成親的時候…”再也說不下去。虞氏的眼淚撲簌簌的滾落下來。
素妍想到當親眼目睹父兄落難。她比自己死了還要難受。將心比心,虞氏聽聞兄弟、侄兒過得不好,只怕更是辛酸。溫聲勸道:“娘親不必難過,先問問三舅家里的情況再說。”
虞氏幼時常帶著虞茂才一處玩耍,后來虞茂才滿了六歲到了讀書的年紀,他們姐弟這才分開。要說與娘家的情感,虞氏對虞茂才遠勝過大哥。大哥與她大姐的感情算是最好的。
田嬤嬤見虞氏難受。代為問道:“虞老爺,家里現下還有多少田地、店鋪。”
虞茂才道:“當初分家時,虞家的店鋪、田地就被幾位姨娘折騰得差不多。后來父親做主,嫡子多出三成,我們這房分了九十畝田地、一家布莊、一家茶肆。大兒媳在世時,也是個實襯人,念著后面的兄弟,只要了三十畝地一座新建的院子,布莊留給了二房,茶肆留給了三房…”
虞氏想到自己當年出嫁時的情形,“怎的就這么一些,竟比我的嫁妝還少。”不是少了一星半點,竟比她的嫁妝還少了一半,昔日她出閣,田地便有一百八十畝,這些后來都給了江舜信,另又有布匹、銀錢等物,這些在她嫁入江家時都花用得差不多。后來,為了讓江舜誠入皇城趕考,她便忍痛賣了幾十畝田地。
虞建章一臉哀傷難受,時不時地抹著眼淚,低低的抽泣。
素妍沒想自己的這位大表哥竟是這副樣子,明明是長子,是男兒,卻比女兒家還愛哭。只聽正豪滿是歉意地道:“姑祖母,這些年我爹時常提到您,今兒見到您,是太高興了才再三失態,他平日雖然話少,但不是這樣子的。”
也許,是他一時的感慨。
畢竟那時虞家分家,虞建章是最大的一個,對其間的內情也記得最詳細。
虞建中再也無法沉默,道:“我們四房與大房虧就虧在親祖母過世得早,姨娘們變著方兒地為自己的兒女弄家業。待到后面分家時,好店鋪、田地早被他們吞了去。待分了家,那些說是一早變賣的田地、店鋪又都冒了出來…”
虞氏問道:“不是還有弟妹的嫁妝么?”
虞建章道:“我們還有兩個姐妹,為了讓她們在娘家抬頭做人,不被婆家欺負,母親二十年前就把她的嫁妝分成兩份,陪嫁給了她們。”
虞氏長長地嘆息一聲,“如此,真是苦了你們。茂才呀,要是你早些送封信到皇城與我說一聲,我又哪會不管你們。”
素妍怎么想,怎么覺得不可能。三十年前,虞氏不是晉陽的大族么,怎的轉眼就落魄至此了,難不成真真是應了那句“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她低聲道:“娘,我和田嬤嬤去廚房看看,今兒來了客,讓他們多備些好酒好菜。”
虞氏答了句“去吧!”
出了祥瑞院,素妍叮囑了幾句,多是要讓田嬤嬤加菜的話,自己領著白芷往月影居移去。
一路上,白芷止不住地搖頭嘆息,“沒想到虞老爺家,如今與尋常百姓差不多。我們府里那些做了十幾年管事的下人,只怕比他們還過得體面呢。”
素妍未語,喚了童英、韋雄來,著他們去打聽一下虞茂才家的情形。
待童英離去,白芷問道:“郡主不信么?”
素妍道:“不是不信,只是讓人去調查一下實際情形。我娘已經動了惻隱之心,就算要幫,也要弄明白才是。還有,建章表哥死了妻子,兒子年近二十尚未成親…這一樁樁、一件件,我自是要打聽清楚。”
主仆二人回了月影居,素妍遣白芷去告訴田嬤嬤,先不讓虞氏許了虞茂才,待她打聽清楚了,再決定如何幫襯。
過了一個時辰,韋雄來回話:“郡主,打聽了一番,多是城東熟悉虞家的人說的。虞家二十多年前分家,府里的大姨娘確實使了壞私吞了五家店鋪、兩座田莊。虞老太太過世后,虞家就由大姨娘打理。誰能想到呢,大姨娘當年是虞老太太的陪嫁丫頭。后來,私吞的東西都給了大姨娘的兩個兒子。虞家大房、三房、五房所得不多,最苦的其實是大房。”
“聽說大老爺茂德公在世時,頗為關照三房,把茶肆、客棧都讓給了三房,自家才分得了六十畝田地,茂德公膝下有兩子一女,女兒遠嫁他鄉,為了給女兒置備像樣嫁莊,變賣了二十畝良田給三房茂才公,當時市價十五兩銀子一畝,賣給四房卻只得十二兩銀子一畝。茂德公彌留之際,為兩個兒子分家,各得了二十畝田地,兩家的日子也過得極為清苦。”
素妍沒想實際打聽來的消息會是如此。
大舅的子孫為什么沒來拜訪,是因為骨氣?
自來錦上添花者不計其數,而雪中送炭的少之又少。
“虞家二房、四房、五房的日子如何?”
二房、四房皆是虞家大姨娘的兒子,五房是另一個虞家姨娘所生。
韋雄道:“聽說二十年前,虞大姨娘在虞老爺死后與兩個兒子變賣田地、店鋪去了安邑。六年前,二房的茂學公回來過一趟,聽說在安邑開了鹽場,日子過得很是富貴。茂學公可憐五房茂成公一家日子清苦,又另置了二十畝田地相贈。”
素妍心頭一沉,只怕那時候大舅與外祖父爭吵,執意分家,也是知道大姨娘掏空虞家的事。
誰能想到呢,外祖母在世時,規規矩矩、任勞任怨的大姨娘倒也得體,若非外祖原是多情種,外祖母又怎會把自己的相貌美麗的陪嫁丫頭給他為妾。大姨娘在外祖母離世后,仿佛變了一個人,整日算盤著如何吞下家業,為她自個的兒子謀劃。
“說茂才公三個兒子的事。”
韋雄細細地將打聽來的事說了一遍。“聽知曉內情的人說,茂才公夫婦偏疼幼子、次子,刻薄長子一家。若不是大房的正豪書念得好,只怕大房的日子會逾發難過。”
在這些話里,素妍仿佛看到了虞建章亡妻的纖柔,虞建中妻子的刁悍,虞建同妻子的圓猾。
虞建章今兒哭成了淚人,也許心里實在太苦,得與幼年時疼他、愛他的姑母相遇,一時控抑不住便失聲痛哭起來,但類父親、弟弟在,不敢細說內中辛酸。
虞茂才只說大房的難處,世人只曉父母通常都會關照幼子,卻不想虞建章一家的日子過得極苦。
韋雄略頓片刻,白芷送了茶遞給韋雄,他大飲一口,“詳細情形,童英去南橋鄉打聽。當年虞家大院也被大姨娘拿了地契抵給當鋪換成了銀子。虞家二房、三房這才有充足的本錢去安邑開鹽場。”
素妍雖不知道虞家大院在何處,但想當家的虞家是大族,只怕那院子不會小,抵給當鋪可是比市價還要低上一半的,寧可便宜了當鋪,也不愿留給她的親大舅、四舅。
素妍緊緊地握著拳頭,“給我查得越仔細越好,拿著我的名帖去官府,讓他們查查安邑虞茂學兄弟的情況。”
韋雄應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