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國初期的天氣有些奇怪,北方的冬天未必就會比南方寒冷多少,南方的秋季卻可能因為一場連綿秋雨就變得濕冷濕冷,可能是前幾日海上颶風登陸東南沿海的關系,武原城在一夜間溫度驟降,就連生命力最頑強的小麻雀都有些張不開翅膀了,幾十只聚集在一處嘰嘰喳喳地圍在鐘無鹽腳下,等候她將一把把食物灑下來。
鐘無鹽一手捧著紙簿呆呆地看,另一只手卻抓了原本屬于小贏駟的點心往嘴巴里塞,看到精彩處手便不自覺地握成了拳頭,好端端的點心被捏成粉末從指縫滲落地面,小麻雀們開心了,贏駟卻心疼的不行,這些精巧的點心還是梅子阿姨從齊國帶來的,如今剩下的已經不多,原本是要拿來拍太傅的馬屁,哪里經得起如此糟蹋啊。
贏駟有心想要躲到太傅身后去,卻被鐘無鹽頭也不抬便一把抓住,那只黑黑胖胖的‘玉手’如靈蛇般纏上,在他袖中一探便帶走了最后一塊桃杏酥,塞進口中大嚼起來。
鐘無鹽咽下最后這塊點心,一直將手中的資料看完了,這才合起來遞還給白棟,卻沒急著說話,而是背了手在水邊慢慢踱步子,久久不發一言。
白棟資料上記錄的內容雖然繁雜,卻好在有文字說明和畫圖指示,以鐘無鹽的才智閱讀起來自然是沒有什么阻礙;白棟沒有說錯,武原近十年來每況愈下,可并非恩師所說的經濟之規,而是出現了經濟大衰和市場即將崩潰的預兆,可就是在這十日半月之間武原竟突然煥發了生機,農工商業紛紛勃發,正如雨后之筍。而這場誘發武原生機的‘春雨’竟然就是出自這位白子的謀劃和她的手!
誰能夠想到,那些用來租賃土地的錢到了老實巴交的農人手上,很快就被支付給那些等候在武原城的楚國債主們;越國農人得到了秋耕需要的稻種,再也不愁秋耕時沒有青苗下田,楚人得了錢。便去到武原各大煉場,購買定制武器、戰車,甚至還有定制大批弩箭的。依照越國新立的法令,外國商人可以購買軍需用品。卻必須因此繳納大量稅費,如此一來,煉廠固然是得了一筆收入、越國也因此獲得了大筆稅收。
無顓在鳳鳴書院學到的本事算是全數用在了越國,現在的越國百廢待舉,盤活市場搞活經濟才是重中之重。自然不會像魏國這種當代大國一般的‘閉關鎖國’不允許出賣軍用物資;至于所耗費的礦產資源就更不是問題了,武原原本就是華夏東南第一煉城,只要有了錢,自然就會有謀求高利的商家想盡辦法將各類礦石送上門來。等到真正進入了大航海時代,背靠良港的越國就更加不會因為礦藏資源不足而頭疼。
以各類煉廠為當地經濟核心的武原一旦盤活了這些煉廠,整個武原也就煥發了生機;大量的工匠得到了拖欠已久的工錢,他們要吃飯、要穿衣、要給老婆女兒買些花里胡哨的漂亮首飾、甚至還要跑到武原的女閭館中進行一些兒童不宜的消費,便又轉過來帶動了關市交易;就只半個月而已,原本已漸漸斷裂的經濟鏈條就被一種看不到也摸不到的神奇力量再次連接了起來并迅速開始運轉,武原城門下來往的車馬多了。關市上又出現了人頭涌動的興旺景象,無論工家、商家、農家,人人面上都洋溢起了笑容,這簡直就是一個奇跡!
“不僅是那些租賃土地給我們的族老,還有你讓我約見的商家、工家、農家…每個人、每一家都像是一條跳躍而充滿力量的線,最后交織成網。就是這張神奇的網為武原帶來了生機,可是我雖然看到了結果,卻沒有明白其中的道理,這…這究竟是為什么?”
“這就是資本流通的力量,沒有參與流通的錢只是沒有生命的銅、鐵和銀而已。華夏人天性謹慎保守,手上有了些錢就再也不會拿出來,最好是深深埋藏在地下,讓這些錢與草木同朽才最開心。而且不只是普通人如此。就連那些最厲害的商家,也只是將本求利,然后將所獲之利深藏,又有哪一個肯拿出來讓它們為了這個市場流通?”
“市場,流通?”
“不錯,這個市場不是指各國關市。而是指整個華夏的大市場。如果這個市場變成了一潭死水甚至崩潰掉,你手中就算有再多的錢又有什么用?市場沒有了,商品就會消亡,商品消亡了,錢也就變成了廢銅爛鐵,既不能充饑裹腹、也不能拿來抵擋風寒,甚至都比不上土石草木,土石草木還能夠用來建造房屋呢。”
“所以你根本不需要那些土地,卻用幾十萬錢將土地租賃下來,讓這些錢可以流入上千戶農人家中,讓他們去使用這些錢、流通這些錢?所以你根本就是潔身自好的白子,卻讓我約見女閭館的主事,用莫名其妙地理由把錢借給了他,害得這位主事還以為你是看上了館中的某位大方,結果一天送來幾十位美人兒,卻都不中你的意,被你一個個完完整整地送了回去,讓他想破了腦袋都猜不到你的心思;所以…”
鐘無鹽本來就是個聰明人,只不過沒有后世人的閱歷見識而已,被白棟這一點醒,頓時想明了全盤,只覺心中無比震動,呆呆地望著白棟,再也說不出后面的話來。
現在她和小贏駟一樣,已經完全看明白了這份資情書后面的那個故事;白棟在厚厚的一疊資料后面講述了一個有趣的小故事:一個游學士子到了某國的某個村鎮,他找到一家小店,用一百錢挑了個房間,于是店主拿一百錢還給屠夫支付了所欠的肉錢;屠夫則去豬農那里還了豬錢;豬農去付清了欠給工匠的工錢,而工匠又去找店主還了拖欠的房錢,于是這些錢又回到了店主的手里。而這時游學士子說房間不好,退房拿錢走了,但全鎮的債務卻都還清了,每個人都得了自己需要的東西。這位游學士子給村鎮帶來了好處,他自己卻沒有付出什么。
小贏駟已經佩服的五體投地了,現在太傅在他眼中就是神一般的存在;鐘無鹽自然也是無比震撼,不過她畢竟是鬼谷子選中的唯一女弟子,才智非常人可及,一旦被白棟點破天機,就可以舉一反三。她歪著腦袋想了半天,忽然開口道:“這確是一個非常神奇的故事,你是自比這個游學的士子、將武原比做了那個小鎮麼?怪不得你要與我打賭不花一個錢就可以解決武原的事情。不過這個故事看似完美沒有漏洞,若是仔細想來,其實只不過是你精心構畫而出,靠著關節緊密相連、環環相扣才生奇效。可武原如此龐大,所涉之人更是以千萬計,并不似這小鎮上只有寥寥三五個人參與到你的故事中,換了是武原,我才不信你能控制得如此巧妙?何況就在剛才那個故事中,還不是有人受到了損失?比如那個店主,工匠送還給他的一百錢不就是損失了?”
白棟深深望了她一眼,鼓掌大笑道:“說得好,鐘姑娘果然才智過人。不過你只看到這個故事有不完美之處,卻不知這個故事只是陳述了一個基本道理,那就是資本流動的神奇力量。而資本一旦開始了流動,所帶來的故事又豈止是故事上說得如此簡單?你要記住,資本從來就是一匹千里馬,它奔跑到哪里,哪里就一定有著廣袤的草原…”
孺子可教也,面對這位聰慧過人的鐘無鹽姑娘和原本就是自己學生的小贏駟,白棟并不介意多花上一些時間:“我們如果將這個故事修改一下,是不是就會變得非常完美了呢?店主拿到這一百錢后,并沒有著急去還給屠夫,而是將錢借給了鎮中的商人,商人歸還錢時給了他一成的錢利,農夫還了一百錢給屠夫,又用多出的十個錢割了肉回家,屠夫不僅收回了欠款,還因為賣肉賺了三個錢。這些錢就像是一只會下蛋的母雞,在每個人手中轉上一圈兒后,鎮中所有人的債務都還清了,每個人手中的錢也都變多了,而游學士子離開的時候,他也沒有半分損失,天下間可還有比這更神奇的事情麼?這才是資本流動真正神奇的地方,簡單而言,可以稱之為‘借雞生蛋’‘以錢生錢’…”
“我明白了,這就與養雞是一個道理,關節就在首先放出這只雞的人!而且你的手筆極大,借出的并不是一只‘雞’,而是一百只、一千只、一萬只…”
鐘無鹽的眼睛越來越亮,興奮的幾乎要當場跳了起來。如此了不起的事情固然是出自白棟的計劃,卻是以她的名義做成的,只怕用不上幾天無鹽鐘離氏的名聲就會傳至齊國乃至整個華夏,如此一位才智過人的奇女子要‘下嫁’給你田因齊,你還好意思不娶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