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風樓騎著馬,趕到了營地的邊緣地帶。
在這里,一頂藍頂轎子格外引人矚目,此時,轎簾子掀開,那楊開站出來。
御使清貴,雖然不及翰林,可是在京師之中也算是數得上號的。此時,這位御使大人背著手,臉上帶著幾分自傲,輕描淡寫的看了一眼郝風樓的從人,又看了看郝風樓,微微一笑道:“來者何人,為何要擋本官的車駕?”
郝風樓穿著很是普通,只是一件常服,也難怪楊開認不出郝風樓的身份,不過郝風樓騎在馬上,并不肯下來,只是打量楊開道:“你又是誰?”
楊開撣撣袍子道:“督察御使楊開。”
一聽到楊開自報名諱,郝風樓的臉更是拉下來,他就沒有見過這么賤的人,罵了自己一通,居然還敢跑來滋事。
楊開卻是振振有詞道:“本官有一封奏書遞入宮中,反響極好,你這里有個造作局,這都是查有實據的事,本官負責應天府的府庫巡查…”
他話說到一半,結果郝風樓一副慵懶的樣子打斷他:“滾!”
楊開呆了一下,他沒有料想到這個家伙如此囂張,正待開口,卻見郝風樓朝他冷笑道:“你是什么東西,這是我郝家的封地,你哪只狗眼看到郝某人的封地有造作局?就算是有,與你這老東西有什么干系?立即給我滾,有多遠滾多遠!”
楊開的臉立即脹紅,鼻子都氣歪了,手指郝風樓道:“你…你…”連說兩個你字,卻是再說不下去,而此時,郝風樓已是勒馬轉身,吩咐隨人道:“他若是走前一步,打斷他的狗腿,出了事,我擔著!”
說罷,郝風樓勒馬揚長而去。
楊開停在原地,氣得渾身瑟瑟作抖,他任御使也有幾個年頭,莫說是其他人,便是部里的一些侍郎、主事見了自己也是客氣,還從不見一個武夫敢如此對待自己。
“大人…”一個差役小心翼翼的看著他,正要詢問何去何從。
楊開很不客氣,直接一巴掌甩在了他的臉上。
這差役也是倒霉,整個人如陀螺一般打了個轉轉,隨即捂住了腮幫子,眼淚都啪噠啪噠掉下來,他招誰惹誰了啊,只是當著楊開的面,他不敢做聲。
楊開把袖子一卷,正氣凜然的道:“本官倒要看看,此人如此囂張跋扈,仗的是誰的勢,真當這天子腳下是沒有王法的地方嗎?走,繼續進去,倒是想看看他有什么膽子打斷老夫的腿。”
楊開決定杠上了,吃御使這行飯的,豈會受他人恫嚇?良心上也是說不過去,他鉆進轎子,在里頭道:“快,起轎!”
轎夫們只得抬了轎子,幾個差役在前打路。
突然,砰砰…
宛如山崩的聲音傳出,遠處火光閃爍,聲動如雷。
差役們的腿一軟,有人大叫:“山崩了…”又有人道:“是放炮…放炮…有人放炮…”
轎夫們沒有站穩,一個趔趄摔下去,整個轎子也歪斜一邊,把轎中的楊開摔出轎子來打了幾個滾。
楊開呼吸急促,顧不得額頭上腫起的瘀傷,滿是驚駭的四處張望,好不容易才松口氣,正要勃然大怒,這時,這‘山崩’之聲又如炒豆一般響了,連綿不絕,遠處山路密林無數飛鳥驚起,幾個差役嚇得趴下去,轎夫則是跑了個無影無蹤。
“大人…走吧,這不是善地。”
“大人要有毀傷,小人們吃罪不起。”
差役們是不敢留了,一個個神情惶然的圍上來。
楊開再無形象可言,又驚又怒,但面子卻是抹不開,大叫道:“怕什么,怕什么,他們難道敢用炮來打老夫不成?老夫豈會怕他…”
楊開其實早就心亂如麻,只是不得不放出狠話而已,倒是那幾個差役也曉得大人的心思,不敢怠慢,架著楊開,連轎子都不顧了,慌慌忙忙的逃之夭夭。
“放開老夫,放開…爾等大膽…”
“小小一個千戶,也敢如此囂張,老夫要彈劾你,要彈劾…”聲音越來越遠…
這位御使大人一身衣衫襤褸,官袍早就被沿途的荊棘和灰塵弄得臟的不成樣子,臉上還有不少刮痕,額頭上腫起一個碩大的瘀傷,保養極好的胡子也已凌亂不堪。
楊大人回到南京城的時候,體面也不要了,直接回都察院,同僚們見了,一個個莫名驚詫,有人詢問:“這是怎么了?”
楊開氣得發抖:“郝風樓膽大包天,竟敢對御使放炮,老夫九死一生,今日…今日…”接著說不下去了,火氣太大,咬著牙關忍住疼痛。
“豈有此理,還有沒有綱紀和王法。”
“此事需向都御使大人說一說,不能縱容。”
“理應去午門,去午門跪陳。”
許多人怒了,有人跳將起來,紛紛要討公道。
自然,也有一些人觀摩出了風向,覺得此時正好墻倒眾人推,不給姓郝的砸幾塊石頭都不好意思在都察院公干。姓郝的得罪了這么多人,五軍都督府那邊對他頗有微辭,太子殿下和他一向不睦,便是文淵閣和翰林院諸公的心思,怕也微妙。如此好的開局,不湊熱鬧成嗎?
于是大家慫恿著楊開一面上書彈劾,一面呼啦啦的到了午門,十幾個官員直接拜倒,什么都不說。
南京震動。
緊接著各個衙門相互互通消息,等到諸公們了解了事情‘真相’,大家的態度都變得曖昧不清了,誰也沒有出頭為郝風樓說話,有人淡然處之,隔岸觀火,也有人煽風點火,唯恐天下不亂。
不過這樣的大事,很快便報入宮中。
朱棣這幾日的心情并不好,軍庫被燒的時候,他表現得出奇的平靜,這位天子有時豪邁,有時卻是喜怒不形于色,只是表面終究是表面,胸口固有怒火燃燒,但朱棣并沒有暴怒。
出兵在即,這個節骨眼不是算賬的時候,朝廷穩定比什么都要強,東西都已經燒了,又能如何?
人生在世,不知有多少數不清的無奈,即便是朱棣,也是如此。
解縉覲見,俱言午門外發生的事。
朱棣瞇著眼,認真聽著。
此時,恰好五軍都督府的幾個軍頭都在,朱能、陸征、丘福、鄭亨人等。
本來討論著軍事,三萬大軍已開始向廣西集結,用不了多久,朱能也要離京,最后時刻,朱棣還有些事要交代,想不到這個時候居然鬧出了這樣的大事。
解縉并沒有顯出任何義憤填膺之色,只是將事情的‘原委’如實稟告。
“放炮…”朱棣皺眉。
對著御使放炮,這確實不是一件小事,縱使是朱棣,也不至于如此喪心病狂。
“楊開人在哪里?”
解縉道:“人在午門之外。”
朱棣這才吐出口長氣,立即明白了,人家真要放炮打你,你早就粉身碎骨了,哪里還能在午門?多半是起了什么爭執,嚇了一嚇,回來告狀了。
見朱棣臉色平靜,解縉道:“只是現在南京城內人心惶惶,百官大多驚恐,都察院又是雞飛狗跳,微臣還聽說國子監那里亦是有生員義憤填膺,口稱要誅賊,陛下,若是放任不管,怕是不妥,還是過問一下的好。”
解縉刻意的表明中立,其實他的立場早就擺在這里,所謂過問,其實就是息事寧人,要息事寧人,當然少不了拿辦郝風樓。
朱棣的臉色無動于衷,關于營地的事,是他照準的,按理御使確實不能過問,因為里頭涉及機密。只是現在鬧得不可開交,他心里未嘗沒有一點責怪郝風樓的心思,你說你把人客客氣氣的請走便是,何故鬧這么多事端?國事如麻,這樣的屁事都能把天捅出個窟窿來,實在是有點豈有此理。
朱棣便道:“依解愛卿之言,該當如何?”
解縉風淡云清的道:“內情如何,微臣亦不敢自稱體察秋毫,自是懇請圣裁為好。不過事情不可開交,終究不是國家之福,理應命人請郝風樓來將事情原委說個清楚,是非曲直,終有公論。”
朱棣挑挑眉道:“那就請郝風樓。”
解縉卻是含笑道:“陛下,事情鬧得太大,外頭議論紛紛,為安人心,不如請百官來,就算這楊開是血口噴人,也可安撫人心。”
他起先顯出中立,最后這句話才圖窮匕見,皇帝老子不能一個人圣裁,得把大家叫來,而百官大多和郝風樓不對付,再加上都察院這邊不可開交,絕不會輕易罷休,親軍那邊暫時也沒什么人為郝風樓說話,陛下再如何維護,當著這么多人的面,就算是做個樣子,也非嚴懲一下郝風樓那個家伙不可。
只要恫嚇御使的罪名坐實了,接下來就可以在軍資的事上做文章,所謂環環相扣,步步緊逼,絕不給人喘息的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