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縉的一番話其實也算是入情入理,當然,這個道理是相對的,站在內閣的角度來看,就是如此。
現在解縉賣了個關子,詢問大家的意思。
只是大家都不做聲,這倒不是大家不給這位大學士面子,實在是大家都明白,解縉這顯然只是意思意思,假意尊重一下大家的意見。你若是這個時候當真有話要說,反而顯得有些孟浪了。
見大家默然無語,解縉微微含笑道:“諸公不答,那么老夫不妨就講兩句吧,現在聽說有人將這叛亂的屎盆子都扣在流官上頭,這很不妥當啊,云南雖有土司,可是絕大多數也是流官治理,廣西是流官,閩粵亦是流官,乃至于遼東,雖是都司治理,其實說是流官也沒有錯。為何獨獨這交趾就不能有流官?老夫知道,有些人嘛,只是跟著瞎吆喝,這是人之常情,不說出幾句石破天驚的話就不能顯出能耐。可是有些人呢…”解縉的語氣冷淡下來:“有些人卻分明是居心叵測啊。這背后就沒有人主使?我看是有的,主使者是誰?老夫不好把話說滿,可是畢竟是有人想從中牟利。諸公也知道,流官乃是祖制,什么是祖制,這是太祖皇帝欽定的制度,誰要破壞,無論是什么理由,這都是大逆不道。”
解縉晃了晃腦袋,繼續道:“建文朝的時候,四處平反,擅改祖宗之法,將許多國策修改得面目全非,想一想,還真是令人心寒啊。而今上見此便深知建文為奸臣蒙蔽,為祖宗社稷,不得已而起兵靖難,如今登上大寶。則立即撥亂反正,總算…是把那股子不正之風給遏制住了。太祖圣明啊,當今皇上亦是圣明,他們的法子會有錯么?既然不會有錯。為什么現在有人呼喊如雷。如此膽大包天?”
解縉冷若寒霜地接著道:“依老夫看,這分明是有人借此滋事。這件事要查清楚,不查清楚說不過去,這也是你我的失職,若是想蒙蔽天子。我等亦要據理力爭,不爭何以正本清源,不爭如何匡扶社稷,我等飽受國恩,若是尸位素餐,如何對得起朝廷俸祿給養?因此,老夫先說個準話。再有人如此不曉事,老夫是第一個站出來要嚴懲的,若是廷議之中有人妖言惑眾,老夫也定然第一個據理力爭。”
眾人一凜。一番話出來,其實解縉的真實想法也已暴露無遺。
首先,先把一群不安分的人嚇住,讓他們老實一些,先是口頭警告,若是不聽話的,自然還有后續手段。至于接下來,那便是理由了,要做任何事都必須得有理由,讀書人更是如此,這個理由就是祖宗之法,陛下是打著維護祖宗之法的旗號起家的,在廷議上,解縉若是提出祖宗之法,足以冠冕堂皇的把所有借口全部頂回去。
至于這最后就是動員了,解學士打算親自打頭陣,大家若是不跟上,那么就是不給面子,連他的面子都不給,你想坐冷板凳的么?
這一番話,料來是有備而來,天衣無縫,基本上為廷議定下了基調,而且流官制繼續實施,大抵也成了定局。
金幼孜咳嗽一聲道:“解公之言入情入理,我是要附議的。”
其余幾個,如胡儼、黃淮幾個,也紛紛點頭。
楊榮抿抿嘴,這時候卻也不好得罪解縉,便微微笑道:“這流官雖也有弊處,可是益處也是不小,大致上還是利多于弊,若是因為幾句抨擊便予以廢黜,不免可惜。”
他沒有把話說滿,不過大致上還是和解縉一致。
唯一沒表態的就只剩楊士奇了。
解縉含笑看向楊士奇道:“士奇怎么說?”
楊士奇臉色平靜,目光卻不與解縉接觸,道:“祖宗之法倒是沒錯,任免流官固然也可靠一些,不過我擔心的是,若是流官再出岔子呢?”
他猛地來了這么一句話,倒是教人詫異。
解縉的臉,頓時掛不住了。
平時楊士奇雖然和自己走得不近,可是大多時候卻極少和自己唱反調的。
只是解縉想不到今日楊士奇卻是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跳了出來。不待解縉開口,金幼孜便皺眉道:“士奇,你這是何意?你可莫要忘了,各部堂那邊也是極力支持流官的。”
說是各部堂,其實卻是某種暗示,因為不只是各個部堂,絕大多數公卿都是在解縉一邊。
理由很簡單,這些人有許多門生故吏,正愁沒處安插,這時候繼續派遣流官,總算有了個安置。其實不只是交趾的流官,即便是京師的各個衙門也會多出許多烏紗來,比如那戶部,本來早就增設了交趾清吏司,比如都察院,也早就設了交趾道監察御史,許許多多的衙門都從中受益。至于那些見不得人的冰敬炭敬,那就更不必說了,可以說,大家的獲益不小,都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你楊士奇是什么人,固然是入閣,可是和解公作對,和絕大多數人唱反調,這是什么意思?
楊士奇卻是平靜如水,淡淡地道:“我的意思很是明白,交趾的事眼下說不清,何必要急于反對。許多事情因時制宜、因地制宜,這是隨機應變之道,流官這件事說不上好壞,有利有弊…”
誰都不曾想到,楊士奇今日突然發難,許多人滿是震驚,卻也有人惱羞成怒。
解縉還算淡定,微微一笑,道:“士奇說的也有道理,今日就議到這里。”
他不再有興趣繼續絮絮叨叨下去,擺出一副送客的模樣。
楊士奇也只是莞爾,起身道:“告辭。”
楊士奇今日的舉動,實在大膽的有些過份,內閣大臣之間,固是互有齷齪,可是當面唱反調的,終究是少數,這是一層窗戶紙,捅開了就沒有什么意義。
楊士奇的表現卻是氣定神閑,并不為此而懊惱,這倒是急壞了楊榮。
楊榮和楊士奇也算是老相識,素來投緣,在內閣中互為犄角,這楊士奇招呼都不打,鬧出這個玄虛,讓他心里沒有底氣。
正午瞅了個空,楊榮假意拿著幾分奏書到了楊士奇的公房,先是說了一句:“士奇啊,這里有幾分奏書,卻需要你潤色一二。”
“哦。”楊士奇眼皮子只是抬了抬,接過奏書,提著筆擬了票,他知道楊榮有話要說,將奏書一放,慢吞吞的道:“勉仁兄,看看如何?”
楊榮卻不再理這些奏書了,忍不住道:“今兒清早,士奇何故如此?解公固也有莽撞之處,可是這和你有何干系?”
楊士奇將筆擱到筆筒,站起來到一旁的銅盆里凈手,去了手里的油墨,道:“這一次廷議,是要出事的。”
楊榮皺眉:“這是什么意思?”
楊士奇吁了口氣:“此番雖是議交趾之事,可是一邊是解公,一邊是郝家,看上去,是論證,實則卻是角力,郝風樓如今挾著平叛、造船、剿賊三大功勞,此時風頭過盛,會做退步么?解公乃內閣髦老,俊秀之士,如今忝居高位,深受天子和太子信重,又有百官供其驅使,會肯干休么?”
“雙方都不會干休,爭得是利,也是一口氣。平時本就有宿怨,這一次都在風口浪尖,更是不會相讓。所以,這必死之局。不見了血,誰也不會后退。”
楊榮此刻,倒變得謹慎起來:“你的意思是,下月廷議,會有血光。”
楊士奇凈了手,他的手很是白皙,仔細的用巾布擦拭這如玉蔥的手,道:“要嘛是郝風樓,要嘛就是解公,解公嘛,實在逼得急了,少不得要壯士斷腕、金蟬脫殼,我只問你,你我為他搖旗吶喊,若是情勢萬分緊急,解公將罪責推脫你我頭上,怎么說?”
楊榮一時愣住了:“這只是憑空妄測,怕是當不得真。”
楊士奇抿抿嘴:“本來是當不得真的,可是前幾日,恰好去都察院,聽到一個御使,得意洋洋的說起了周禮,這才明白,這萬物已成棋子,這國手亦已落座,交趾為局,人人為棋子,勉仁兄乃是俊杰,何苦供人驅策?”
說話的時候,楊士奇的目光咄咄逼人的看著楊榮。那眼眸之中,分明閃露的是嘲諷還有那么一絲絲勃然野心。
“周禮…”楊榮反復咀嚼著這句話,猛地,他渾身一顫,抬眸看了楊士奇一眼:“士奇這些話,可是當真?”
楊士奇道:“親耳所聞。”
楊榮吁了口氣,倒是變得淡定起來,捋須道:“承蒙指教,就不言謝了。”
楊士奇回禮:“勉仁宜早作計較才是。”
楊榮頜首點頭:“這是自然。”
旋即匆匆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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