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風樓懂了。
是男人都懂。
無非就是這些匠人們辛苦,所以在這船廠里免不了有一些需求,而對這方面的需求,上頭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在郝風樓看來,純屬理所應當。因此他不怎么做聲了,繼續前行。
倒是那工部郎中朱謙卻是從尷尬中恢復過來,深深地看了郝風樓一眼,抿嘴不語。
繼續前行便是船廠的核心,自是數個船廠的衙門,衙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此刻一干胥吏、差役紛紛到了外頭,靜候諸位大人。
朱謙做了個請的姿勢,道:“大人先請,且先高坐,一應賬目,下官這便命人取來。”
郝風樓背著手,當先入內,在衙內正堂高坐,周司吏則是在旁作陪,其余書吏、校尉、力士人等自是分列兩邊。
過不多久,一箱箱的賬目便來了。
郝風樓不由皺眉,這么多的賬目。
可是這表情也只是稍閃即逝,卻是道:“周司吏何在?”
周芳忙道:“學生在。
郝風樓道:“帶人開始查吧,每一筆的開銷,還有朝廷撥發的錢糧,都要仔細核算,核算不清楚,本官唯你是問。”
周芳正色道:“學生遵命。”他頓了一下,卻是又道:“只是這么多的賬目,只怕要曠日持久,這個…”
郝風樓抿嘴微笑,卻是看向朱謙。
朱謙卻是落落大方地道:“這卻是不難,船廠自然安排住處,便請諸位天差不吝這里簡陋,安心下榻。”
郝風樓頜首點頭道:“這就好極了。”
于是事情便定了下來,郝風樓詢問了一些事·也就不再理會其他,自顧在這里吃茶,其他人等則是搬了書案,拿了算盤、賬簿、筆墨開始記賬。
帶來的這些書吏都是頂尖的算數高手,東城千戶所的書吏,每月大量的銀錢入賬、出賬·久而久之,這算賬便成了他們的本行。
那郎中朱謙,索性便去辦公了,倒是留下了個船廠的提舉在此隨時備詢。
書吏們很認真,因此查起賬目都是打破砂鍋問到底,倒是那提舉顯得有些焦頭爛額了。
“大人且看這里,同樣是鐵力木,為何這里的賬目是七十料九百三十紋銀,到了這里卻是百料八百五十兩紋銀?”
“這······各地的木料價格不同,這七十料的乃是孰料·后頭的卻是生料。”
“生料和熟料有什么不同?”
“生料是砍伐的樹木,熟料已經加工、暴曬、脫水,生料要用,需要加工和暴曬三年,熟料只需匠人費些功夫,便可直接應用。”
“哦…”
另一邊又有書吏招呼:“何以同為鉚釘,價格相差卻是如此巨大?大人且看…”
“鉚釘分許多種,有的甚至要長曰三尺,有的不過小指大小而已,用料不用·大小不一。”
“那么便請大人領我去瞧瞧吧。”
提舉只得道:“這些盡在看料鋪舍里,就怕那兒污濁不堪·…”
“無妨…”
一日折騰下來,那提舉是實在吃不消了·少不得跑去郎中朱謙那兒抱怨:“大人······這些錦衣衛查起帳來事無巨細,連幾個銅板都追根問底,下官幾次都是語塞,實在不成…···”
郎中朱謙的臉色很不好看,天色已經暗了,可他還留在船廠里,臉色一直陰晴不定·現在聽這提舉抱怨,那眼眸更是不斷閃爍,顯得有幾分駭然。
他瞇著眼·撫案道:“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啊,不過······這些人還得你照應著·你不必抱怨,老夫固是知道你辛苦,可是這船廠的賬目,你最是熟稔,只好辛苦你了。”
提舉只得苦笑道:“這樣的查法,就算是沒事都要查出事來。”
朱謙莞爾一笑道:“好啦,你不必抱怨,好生伺候著天差就是。”
打發走了提舉,朱謙顯得有些不寧了。
他的臉色陰沉,忍不住站起身來,在這公房中來回踱步。
沉吟良久,朱謙便喚了人,道:“準備車轎······不,不必官轎,想辦法尋個尋常的小轎子,本官待會兒要出門一趟,讓老劉他們來抬轎,那些個轎夫,老夫不放心,這件事不要告知任何人,本官的公房也不必熄燈,就這么亮著。”
一炷香之后,朱謙便啟程了。
他的目標卻是一處府邸。這里很僻靜,也很不起眼,只是一個尋常的院落。
下轎之后,朱謙先叫人通報,緊接著,便有個老仆過來領著朱謙進去。
內堂里坐著一個披著外衣拼命咳嗽的老人,這老人膚色帶著幾分病態,頭上白發蒼蒼見了朱謙,忍不住道:“朱大人前來,所為何事?”
朱謙客氣道:“劉公公好。”
這老人壓壓手道:“不必叫公公了,咱們······咳咳······咱家年邁,天子體恤咱家,已命咱家出宮養老,既然沒了皇差,這公公二字就免了罷。”
朱謙的臉色卻是凝重地道:“下官來,是為了船廠的事,今日,錦衣衛的人來了?”
這老人頓時一副打盹兒的樣子,干巴巴的下巴擰起,冷冷地道:“錦衣衛去了,與咱家何干?”
朱謙淡淡地道:“可是和蕭公公卻有牽連。”
老人的眼眸一抬,那眼眸深處掠過一絲冷鋒:“你想說什么?”
朱謙連忙畢恭畢敬地道:“這件事牽連著蕭公公,只是如今,下官和蕭公公卻隔著一面宮墻,想要聯絡,卻也不易。蕭公公曾經拜公公為假父,蕭公公的事自然和公公也有牽連了。所以下官才冒昧前來,為的就是好教蕭公公早做打算,防范未然。”
老人嘆口氣道:“原以為出了宮就可以不理這些雜事了,誰知道事兒還是會找上門來,你說罷,那錦衣衛找上門又如何?圣旨的事,咱家是知道的,你們盡管放心,陛下的意思只是敲打而已,不過是讓你們手腳麻利些,省得耽誤了事。既然如此,錦衣衛上門又有什么干系?他們…不過是做個樣子罷了。尋常的百姓怕那錦衣衛,難道你這堂堂郎中也怕這些人?”
朱謙的臉色依然凝重,道:“公公想錯了,本來一開始,下官也是這樣的認為,以為這些錦衣衛不過是來走走過場,所以下官也做了一些安排?”
老人笑了,道:“安排,什么安排?”
朱謙道:“既然是來找麻煩,走過場的,自然要讓他們挑出點錯來,好給宮中一個交代,所以下官特意讓人安排,讓平日里不敢隨意出沒的娼X甚囂塵上,在場中隨意出入,這督管不嚴的罪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論起罪來也不算是罪,可是拿捏著這個,給錦衣衛們交差卻也足夠,如此,他們挑到了錯,也就不會再繼續糾纏,宮中有了名義借機敲打,少不得也要下旨到這船廠里申飭一番,而下官自然是唯唯諾諾,上一份請罪奏書,說幾句自此之后定要好生辦差,不敢辜負陛下重托,這件事也就這么過去了。”
這老人一聽,倒是不由笑了:“你們這些讀書人,什么事都要玩出一朵花來,不過你這方子倒是對了,陛下既然是要找個錯漏督促下船廠,與其放任他們去查,倒還真不如自己找點錯送到他們手上,他們省了麻煩,你不是也省了麻煩?”
“是這個意思。”朱謙臉色露出苦笑,繼續道:“只是可惜,那查辦此事的郝大人卻是不為所動。
老人瞇著眼,忍不住道:“他不為所動,這就說明他所圖不小,不是奔著這個來的?”
“對。”朱謙道:“此后他帶著人開始查賬。”
“賬目有問題嗎?”
“這倒是沒有。”朱謙道:“可就怕他們一直在這兒查下去,遲早…要查出點不該查的東西出來,所以下官才擔心,才想著得給蕭公公通聲氣才好,省得到時候真的出了事,手忙腳亂。”
老人吁了口氣,道:“這個郝風樓,咱家知道,若是在太祖的時候,這樣的人早就砍了腦袋,即便是建文天子,多半也不會給他好臉色。他能有今日,是個異數,誰叫當今是永樂朝呢。”
“蛇有蛇道′鼠有鼠路;本來大家是井水不犯河水,各得各自的好處,可是······這個人素來不依不饒,做事不留有余地,若是別人,咱家還奇怪,宮中只讓敲打,沒讓他們惹是生非,難道連這個圣意都沒有領會?可是現在查辦此案的既是郝風樓,你說的這些,其實也就沒什么疑問了,這個人做任何事都是一根筋的。所以······”老人似乎在踟躇什么,接著道:“你先和他周旋著,蕭月那邊,咱家會去招呼。有消息自會傳遞給你,你也不必過于不安,咱家活了這么大歲數,也沒見過過不去的坎兒。”
朱謙聽罷,這才放心一些,于是行禮道:“有勞公公,下官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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