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復的婚禮,是在延康五年夏四月盛大舉行的。婚禮剛過,便有兩位重要人物天壽已盡,溘然長逝。
第一位是國家級的重要人物,前太宰荀攸荀公達,享年五十八歲。荀攸是去歲初冬——是勛正征遼東之際——覺得病情略有起色了,才終于被曹操放歸老家潁陰的,可是才回去便又倒下了,然后纏綿病榻將近半年,終于還是咽了氣。曹操聞報,大感悲慟,公開說:“朕與公達周游二十余年,無毫毛可非者。”又說:“公達真賢人也,所謂‘溫良恭儉讓以得之’。孔子稱‘晏平仲善與人交,久而敬之’,公達即其人也。”
于是追封荀攸為吏爵的第一等,號“鄴鄉公”,單謚一個“成”字,允其次子荀適襲爵(長子荀緝早歿)。
即便如此,曹操仍然覺得給荀攸的死后哀榮不夠,要求群臣商議,還能怎么增加一點兒哪?是勛心說這還只是荀公達,倘若荀文若也死在魏朝,老曹你還不得給他封王啊?荀攸本來就是太宰,為人臣之極;鄉公在新的爵位系統中,亦為異姓封爵之首,所謂“鄴鄉”,是指鄴縣城內之鄉,算比較富庶的地方了;而“成”字根據謚法,為“安民立政曰成”,評價同樣很高…你還打算怎么哄抬荀攸的身價哪?
最終還是是勛和陳群聯名上奏——終究這二位是新爵位系統的創建人,同時也都參與了新官制的建設——以“荀文若當世良、平,輔弼陛下肇建魏基,成就宏業,后人莫能匹也”的理由,請求在他的爵號上增加“開國”二字,變成“開國鄴鄉公”。這是一個臨時性的舉措,顧名思義,只有在曹操建立魏國前便成股肱之臣的,才有資格。
換言之。只要是宏輔和陳長文不垮臺,將來退休或者死后也是有機會安上這一尊號的…
隨即曹操便命是勛親自前往潁陰宣詔并且代天子致祭。是勛跑這一趟大半個月的時間,等返回洛陽才驟然聽聞,自家重要人物關靖關士起也身染重病。已到彌留之時了。
他趕緊喚來家醫許柯,問關靖得的是什么病,怎么你就治不好呢?許柯苦著臉說:“本風寒小疾也,然關先生年事已高,臟腑虛弱。天壽將盡,故不可瘳也。即吾師親至,亦不能救…”就算你把張仲景叫來也是沒用的,這人壽命將盡,就算神仙也救他不活——真不是我本事低微,或者不肯用心啊。
是勛想想也是,關靖本年六十歲整,比荀攸還年長兩歲呢,擱這年月到“耳順”之年才死,也不算夭亡了——啊呀。合著我跟這世界上也可能還有不到二十年壽命了,想起來真是悲哀。
本來是勛已經頗為習慣這一世的生活了,最近十年來他還是頭一回迫切地期望:老天爺啊,讓我回去吧,回到二十一世紀,只要不得大病,起碼活到七八十歲還是有希望的呀!
匆匆前去探望關靖,握著老頭兒的手不住唏噓。話說他這一世接觸的名人也不少,直接收為賓客、弟子的,同樣車載斗量。但十數年如一日,始終呆在身邊輔佐自己的,卻只有這位史書上僅留下寥寥數筆的關士起而已。
是勛跟這兒慨嘆,關靖躺在病榻上。卻故意別過臉去不瞧他。是勛就問啦:“士起何故如此?乃吾有輕慢處否?”關靖微微搖頭:“非也,靖略有所思耳。”是勛問你在想什么?關士起這才轉過臉來回答:“乃思吳起、商鞅也。”隨即一字一頓地說:“楚殺吳子而用吳子謀,秦裂商君而用商君政,國恒在,而人亡矣,豈不嘆歟?”
是勛說感謝啊。您都這樣兒了,還在為我考慮…只是未免想得太悲觀一些了吧?關靖苦笑道:“主公亦嘗云:‘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安可不思?”是勛說好吧,我會仔細考慮這個問題,盡快想出防微杜漸的辦法來的——你還有別的話要對我說嗎?
關靖就問了:“靖去后,其誰代之?主公乃有腹案否?”關士起并不僅僅是是勛的謀士,他同時還總體負責著是家的情報網,前者可以找多人來組個參謀班子以接替之,后者可必須得交給某一個人啊,不可謀于眾也。那么找誰來接管情報網才好呢?是勛搖搖頭,說我想來想去,想不到合適的人,你有什么推薦嗎?
關靖長嘆一聲,說:“孔明可代,惜彼無此意也…”諸葛亮根本也不可能長久窩在是府,做個陪臣——“今府中或有智過靖者,然親厚皆不足也…”再上哪兒去找個可以跟我似的,愿意一輩子躲你陰影里的情報頭子啊,就算再聰明的人,親厚不足,也不可能交付這一重任——“請自操其柄。”
是勛輕輕搖頭,說一則我是真沒有這個精力,二則我本人也并無此秉賦,不可能親自掌握情報系統——“實無其人乎?”我得搜腸刮肚地好好想想,歷史上還有什么著名的陰謀家可以為我所用了…要么,把孫彥龍給調回來?可是人家好歹都已經做到千乘郡守啦,真肯放棄大好前程,跑回來我府里窩著嗎?
關靖瞧是勛愁眉不展,倒不禁微笑起來:“或有其人也,恐主公不敢用耳。”是勛趕緊說沒啥不敢的,你說吧,想起誰來了?關靖長長地吐了一口氣,道出三個字來:“長公子。”
關靖去世后,是勛和公孫瓚聯名上奏,請求追封他一個散職,最終得到了“守宮令”——前漢諸職,這時候大多變成了散職——是勛還嫌不足,代其捐輸百金,乃得“上勛”之爵。
等到安葬完了關靖,是勛就把兒子是復喚進書齋,先問他最近的工作、生活情況——你多久一上值啊,有沒有竭誠奉公哪?跟公主的感情如何啊?是復回答說,兒子這騎都尉也只是個散職而已,偶爾禁軍開會,或者皇帝出行,叫我去打個照面兒,十天都難得輪上一回,主要還是呆在家里讀書、習武…
是勛心說別扯了。你要肯認真讀書,管巳早就跑過來跟我炫耀啦,估計還是習武和交游的時間比較多。也不去揭穿他。
是復又說,我跟公主老婆的感情那當然沒說的。山陽公主阿爹你也見到了。長得又漂亮,人也很賢惠,雖然并不熟悉持家之道,但可以慢慢學嘛;她終究是公主,兒子我也不好在她面前擺架子。平素相敬如賓,就跟阿爹你跟我娘似的——阿爹你說過的呀,這女人么,就是得哄,哄得開心了,自然千依百順,家庭也就此和睦。
是勛心說我倒不怕你欺負公主,我怕你反過來被公主欺負甚至是掌控住啊…
“聞公主不欲汝多飲,然否?”
是復臉上一紅,說是。公主說喝醉了酒容易失言,也容易誤事…那她是不知道自家夫君的酒量。不過兒子還是從善如流的,也正可以將此為理由,免得酒席宴上別人灌我。
是勛原本想好了一套說詞和題目,想要好好考較考較兒子,可是言至于此,突然間腦海中靈光一現,因此笑道:“吾父子從未對酌…”是復成年前當然是不準喝酒的,即便成年以后,父親在場的時候也都不敢多飲。每次禮節性地進一杯酒,自己也只喝這一杯罷了。是勛說了,既然你因為公主的告誡,在外面不能多喝酒。那不如今天為父來陪你喝個痛快吧。
于是便命甘氏整治酒席——是復為了陪老娘,仍然常居城外,這回是協辦關靖的喪事,所以暫時進城一回。這年月還不跟后世似的,公主獨有府邸,駙馬去見老婆就跟上班一樣。還得挑日子,還得先打報告,因此山陽公主下嫁是氏,也便合居城外,曹操倒是并不介意。
酒席就擺在書齋之內,是復先給老爹斟上一杯酒,是勛說你不用忙了,父子之間,又無外人,不必那么多規矩,就讓你庶母甘氏斟酒吧。隨即舉杯一飲而盡,把杯底亮給是復。
甘氏給是復也斟上一杯酒,是復趕緊雙手接過,一口飲盡,然后就問了,父親您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平素也非好酒之人,怎么想起來跟兒子我對酌呢?是勛輕輕喟嘆一聲:“為悼關士起也。士起既歿,吾如失臂膀。”
是復說我跟關先生接觸不多,但偶然請教,必有裨益,確實是我家的重賓啊,只可惜年歲大了…先安慰了是勛幾句,又說:“兒覺鄧士載亦有謀者也,惜乎放之于外。”
是勛說鄧艾是大將之才,但不適合參人幕府,關靖既逝,我想要找個人來接他的位子,你可有什么建議嗎?是復歪著腦袋想了好半天,提出幾個人名來,但都被是勛給逐一否決了。
是勛之愛才,在于放諸合適的位置,既能有利國家,又能發揮所長,成就個人事業,所以史書上有名的那些門客,陸續都給放出去了,如今留在府內,跟在身邊的,都只是些史無所載的中才而已。關靖雖然史書上也記了一筆,但實在簡略,連是勛都沒想到,這家伙竟然能夠幫得上自己那么大的忙。原本逄紀倒是合適接關靖的位子,并且關士起初薦逄紀,亦有此意,只可惜那廝心既叵測,又不安于位,是勛也只好放他走了。
如今身邊還有點兒名氣的,恐怕就只剩下周不疑啦,可是小家伙聰明雖然聰明,卻為人偏激,而且鋒芒畢露,非佐弼之才也。所以就連是復都沒提周元直之名。
最終只得慨嘆一聲:“俊才難得也。”真郁悶,還是喝酒吧。
是勛是一杯接一杯地喝,是復也只好陪著,時候不大,父子兩人全都面色泛紅。是勛借口如廁,出去了一會兒,回來以后又催著兒子連喝了兩杯酒,然后突然說,我想起來關士起臨終前的一句話——“楚殺吳子而用吳子謀,秦裂商君而用商君政,國恒在,而人亡矣。”兒子你怎么看哪?
是復一撇嘴,說這跟“政”和“謀”沒有關系啊——“彼二子但謀國而不謀身,罪人多矣,焉得不亡?”
是勛問了,那么可以既謀國又謀身嗎?無論執政還是變法,都必然會損害到某些人的利益,想不得罪人,那可能嗎?
是復冷笑道:“為其殺之不足也。向使商鞅殺公子虔等,何至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