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真在紇升骨城中的“暴行”,跟夏侯蘭、魏延在國內城相差仿佛,都是搜掠物資、扒掉土垣、燒毀房屋,徹底把這座數百年名城給平掉了。唯一不同的是,俘得居民、兵卒近兩萬之眾,曹子丹才下令處死了其中數百人而已,其余的全數押回遼東——就此得勝班師。
就在是勛得著前線消息的同時,郡守董蒙也聽聞了相關情況,于是匆忙跑來找是勛,說我大致計算一下,南路沒逮著多少人,北路曹將軍陸續俘虜了三萬之眾,其中或許有一些從前被擄的中國人,但數量絕不會多。如今要把這三萬人全都安置在我遼東郡嗎?我拿什么來養活他們呀?
是勛聞言,不禁微笑:“遼東廣大,戶不過七萬耳,隙田正多,何謂無從養育彼等耶?而況此前拔奇率三萬眾來,豈非遼東所容耶?”
董蒙說此一時,彼一時啊,當時拔奇帶來三萬人皆有統屬,我才有機會逐漸拆分,最后弄死…最后拔奇掛了,也就算勉強把他們融入遼東百姓之中啦。可是如今擄來的這些大多是無組織、無紀律的失地農戶,還摻雜著不少當過兵的,分散開來無法管理,聚在一起又恐生亂。而且寒冬將至,我還得給他們準備過冬的房屋、糧食、衣物,這筆開銷又從哪兒來啊?
是勛說前線所報,也擄回了不少物資,可以分一部分出來給你,使“移民”得以越冬。至于如何安置——“前句麗擄我國民,皆如何處置耶?”
董蒙說中國人被擄去高句麗,絕大多數都分配給豪族們做奴隸——高句麗還是奴隸制社會,并且各部豪族勢力很大,蓄奴極多——可是遼東地區經過您當年覆滅公孫氏。我這些年也著力打壓,就沒有那么多大戶可以吃得下三萬奴婢。再說了,真要都給他們吃了,勢力重新膨脹,我也不好管理不是?
要是都充做官奴吧,還是剛才提過的問題。我是分開來不好管,合起來怕出事兒啊。
是勛略一沉吟,說我已有定計,且待大軍歸來再做安排。
數日后便即入冬,然后下了今冬第一場雪,六出飄飄,郊野為之一白。是勛心說好險,要是前線將領冒失一些,多停留幾天。恐怕就很難折返回來啦。
又過十日,各路兵馬陸續返回襄平城——當然啦,水師還停留在平郭港口,但是魏延等將領是趕過來了。是勛大宴諸將,詢問戰況,同時上表向朝廷報功。宴后,他特意找來鄧艾、石苞,問他們說初次上陣。可有什么心得沒有?
鄧艾板著臉,結結巴巴地說道:“入、入敵之國。墮其都邑,本、本當欣喜,奈何得見伏尸盈、盈、盈野,百姓多亡,難免不、不忍——彼亦人也,乃知圣人所言‘不、不得已而用之’。良有以也。”
是勛聽了這話不禁一愣,心說原本歷史上的鄧士載沒有那么悲天憫人吧?是我把他給教傻了,還是要等后來屢次上陣,見得血足夠多了,才會變得不那么心軟?
當下也不去接鄧艾的話碴兒。卻問:“句麗得服否?”
石苞說他們怎么可能服呢?此番雖墮其都,曹將軍又掃平了紇升骨城,但真沒有取下多少土地來——也就幾處邊境線略略朝前推一些,綜合起來還不夠半個縣——雖然予敵重挫,但其實力并未大損,說不定過幾年還會再來侵擾。
是勛心說柳毅那邊尚無報來,也不知道他在馬訾水南面究竟打得怎么樣。不過估計成果也不會太好,一則聽說位宮離開丸都山以前,往江南派去了不少兵馬,固守各寨,以防樂浪兵趁火打劫,二則若然所獲甚多,估計柳子剛早就急火火派人過來表功啦。所以說此番確實給了高句麗以沉重打擊,但還到不了傷其筋、動其骨的地步。
再聽鄧艾補充道:“艾、艾、艾以為,句麗必遣使來,謝、謝罪稱臣,不、不過欲敷衍我也,太尉慎不可…不可聽。今雖未能滅之,明、明歲再征,或可平也。”
是勛點點頭,說你猜得不錯,高句麗的沛者得來前幾天就跑到襄平城來了,但我想先面見出征將帥,聽取具體匯報,所以還沒有肯見他。說完這些,話鋒突然一轉:“今所擄高句麗人不下三萬,遼東不知如何安置,卿等以為若何?”
鄧艾一皺眉頭,當即明白了是勛召見自己小哥兒倆的用意:“當屯也,艾等請為朝廷馭之。”
正如董蒙所擔心的,把那些高句麗人分拆開來,恐怕不好管理,真要合在一處,又怕作亂,好在朝廷早有慣例,就跟當年收拾青州黃巾一般,可以屯田嘛,軍事管制。鄧艾、石苞本來就是屯田小吏出身,派他們倆來負責這件事兒,真是太合適不過了。
是勛不禁頷首,心說鄧士載舌頭雖然不大順溜,腦筋可是轉得真快,隨即就問,你們真能辦好此事嗎?有什么需要沒有?石苞有些不大自信:“三萬之眾,初受其屯,遼東無大隙地也,而必分于多處…”咱們就往少里說,分成三十個屯,每屯千人吧,起碼需要上百兵卒來看護,加起來就得三千魏軍,不知道郡內或者州內,能不能撥給我們那么多兵馬呢?少于這個數兒,恐怕高句麗人心不定,到時候一夫攘臂,千夫景從,造起反來就麻煩啦。
是勛說了,我會留下一部分兵馬,協助你們建起屯所,安置好降人,但頂多也就留到明年開春,不可能在遼東長駐三千部隊,也不可能從郡中撥出三千步卒來長期給你們統帶——“然吾有一計,或可安句麗人之心也,要在卿等如何辦理。”
鄧艾、石苞誠心請問。是勛就說啦:“彼皆鄉愚,無家國之念也,唯傷田地為我所奪,親眷為我所殺,拋棄祖宗墓冢。遠赴異鄉,以是怨懟耳。今所殺者無從復生,然田地尚可還,冢墓亦可掃也…”
你們就去對那些高句麗人如此宣傳,咱們大魏王師不是搶一把就完啊,我們又不是強盜。遲早還要再伐高句麗,只要把高句麗的土地變成魏土,到時候他們就都能回家去耕種故土,灑掃祖宗廬墓啦——“卿等亦可據此選兵,且耕且訓,比及一年,為吾將養數千句麗卒,可乎?”
鄧艾、石苞不禁面面相覷,說您這個想法確實不錯。既能一定程度上安那些降人之心,又可以戰養戰,多訓練出一支部隊來…問題是,就怕不能真得其心,反倒養出一支造反的部隊出來呀。讓高句麗人打高句麗國,他們臨陣倒戈可怎么辦?
是勛微微一笑:“彼又何愛于位宮耶?”頓了一頓又說:“若有實愛位宮者,卿等可先遴選,捕而殺之。”絕大多數高句麗農民對他們國王沒那么愛戴吧?“吾所聽聞。彼等多為隸農,為豪門做傭。衣食尚不得周全,何愛于國家耶?”我教你們一個法子,按照階級成分把那些降人分成三六九等。對于底層民眾,要向他們說明是高句麗制度不公,位宮跋扈于上,豪門肆虐于下。所以才搞得百姓衣食難給,怨聲載道。我中國的制度就要強上很多了,所以與其做高句麗奴隸,還不如做中國百姓。
“所擄者,皆為鄉里。必有豪門或其走犬落網者也…”我教給你們一件法寶,叫做“訴苦大會”,用此來煽動高句麗底層民眾對豪門和官吏的不滿,把那些豪門出身的,或者為虎作倀的,全都當著底層百姓的面處斬了——甚至可以讓他們自己動手殺人。如此一來,便可一定程度上收攏大多數降人之心啦。
“昔陳涉、吳廣豈有恨于嬴秦耶?所恨者秦之暴政,及其官吏跋扈也。于是乎揭竿而起,天下騷動。彼不過關東農夫耳,卿等豈不如彼輩耶?”
石苞還在沉吟,鄧艾倒是很快就領會了是勛的用意,趕緊拱手:“此真妙策也,艾等必當凜遵。”是勛說也不必“凜遵”,我只提供一個想法,具體該怎么辦,還得靠你們自己摸索,此外——“務使彼等服中國衣,說中國言,從中國俗,日久便之,始可去蠻夷心而歸王化矣。”你們小哥兒倆回去好好商議一下,給我拿個具體方案出來吧。
鄧艾、石苞二人告退以后,是勛又叫來兒子是復,再次向他詳細查問途中所見、所聞、所想。然后第二天一早,他終于把軟禁在館舍中的沛者得來給叫到了面前。
得來一見面便即大禮參見,備言王師伐逆,如今我國王已有所悔悟,特意遣我來前謝罪、稱臣,言辭懇切,幾乎泣淚交流。是勛綜合各方面渠道的情報,這會兒已經知道眼前這個得來究竟是什么人物啦——一,這是個賢臣,尤擅治政;二,這是個親華派,一貫主張恭順中國。但他并沒有因此而對得來假以辭色,反倒始終板著面孔,等好不容易得來說完了,這才撇一撇嘴:
“句麗妄入我境,殺掠民眾,是故王師伐之。今云謝罪,其果有悔悟之心乎?止一介使來,無錙銖之貢,何所見其誠耶?”空口白話誰不會說?你說你家國王認罪了,那么認罪的態度呢?怎么毫無表示?
得來說小人就是前來申明我國服罪之意的,至于天朝還需要什么補償,就請太尉開動金口,提條件出來吧。是勛冷冷一笑,豎起三枚手指:“從吾三事,吾可為汝進言天子,受句麗之降也。”
得來忙問是哪三事哪?是勛便道:“其一,位宮自入洛陽請罪;其二,以馬訾水南進獻我朝;其三,墮毀丸都山城,遷居平地。”
得來聞言,不禁大驚失色——我靠你這也太兇殘了吧,我們可一條都做不到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