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為什么會主動請征遼東?必須要給曹操以說得過去的理由才成。好在事先即有所籌思,他最終想出了三條理由來。第一條理由完全為公,說因為我跟東北那地方打過仗,論及地理、民情,如今朝中再沒有比我更熟悉的了——當年曹操征烏丸也僅僅走到柳城而已,距離高句麗乃至樂浪郡還有相當遙遠距離;夏侯淵倒是曾經跟隨是勛遠征過遼東,問題妙才不是已經死了嘛。
所以是勛說我去打這仗,會比較有把握。
第二點就說私心了,很想再建功業,青史留名。問題若打蜀中,別說不會以自己為帥,就算僅僅讓自己當參謀,如今的蜀中形勢與原本歷史大相徑庭,他還真未必能夠出得了什么主意。可是若征高句麗,只要是太尉一出馬,除非曹操派個皇子出來,否則誰有資格跟他搶主帥的位子啊,自可專斷——所以這是我可以為你打的最后一仗啦,希望陛下能夠允準。
關鍵早就說好了不必動用大軍,僅用東海水師和四州土兵,加起來撐死了一兩萬人,裝備和訓練度還未必能有多高,就算自己出掌帥印,也不會使曹操有太多顧忌。伐蜀就難說啦,非十萬以上兵馬不辦,然后在原本歷史上,二士爭功,并遭屠戮,其根源就是當權者不放心把那么多兵馬和大片豐沃之地都交到一個人手里…
那么就靠著一兩萬土兵能不能打贏高句麗呢?是勛對此還是有一定信心的。雖說戰無必勝之道,但只要謹慎從事,在強弱之勢比較明顯的前提下,打贏并不為難。因為他知道,在原本歷史上公孫康以遼東一郡之地就曾經發兵攻打過高句麗,直入其都國內城,后來幽州刺史毌丘儉也發州兵去打過高句麗,同樣贏得了勝利。終究這時候的高句麗,還不是后來膽敢跟大隋朝、大唐朝對著干的東北亞中等強國呢。
第三,是勛說了。我想讓兒子建功立業,可是又不放心他自己出馬去打仗,所以最好是把他帶在身邊兒,父子同征。既能讓他沾老爹的光,又有老爹關照著,不至于捅什么簍子。這回打高句麗,就是個難得的機會。
他不怕跟曹操說自己有私心,此亦“自污”之策也。正如是勛曾對曹操說過的:“人誰無私?私而不害公者。即良臣也。”真要是滿嘴仁義道德,仿佛毫無私心,君主反倒不會相信,而會顧慮你所謀甚大,直接道出私心來,只要不損害君主的利益,君主正不吝建功之賞也。
當然啦,那也得碰上的是曹操這種氣量比較寬宏的君主,而不是項羽那類刻方印章都摩挲半天不舍得給出去的性格。
而且是勛如今貴為太尉,等到荀攸一致仕。他在朝中的地位便僅在宗室曹德之下,真要是立了大功,也怕“功高不賞”。帶上兒子就沒有這種擔憂了,到時候完全可以把功勞都歸到兒子身上,賞賜也落到兒子頭上,君主不會有賞又無可賞,不賞又恐朝野異言的尷尬。
是勛本人的身份也擺在這兒了,他既是曹操起家時候的班底,君臣多年,各自的性格秉性都比較了解。可以略略說一些過頭的話;而且他又是曹氏姻親,那么裝模作樣表一表私心雜念,也容易得著諒解。
并且最后他還加了一句:“臣子復甚羨夏侯子林,臣故欲逞其志也。”
這話就說得很明白了。我兒子想尚公主,但是我覺得他還不夠資格,所以想讓他立功,到時候就方便跟陛下您開口啦。
是勛這些話也并非純然虛假,七實三虛,所以曹操還真信了。當即慨嘆道:“此真為人父者之心也。”然而大可不必有那么多顧慮,我曾經跟你暗示過,愿意招是復為婿啊,還當你因為是復并非嫡子,所以生怕高攀不上,不敢接話茬兒,鬧了歸齊,是擔心兒子沒有功勞,會被人說閑話——難道我把大女兒嫁給夏侯楙的時候,他就有功勞了嗎?僅僅為了親眷之間親上加親罷了。
而且我也怕你立功心切,一心想滅了高句麗而“郡縣之”,結果反倒吃敗仗啊。
是勛趕緊保證,說我絕對不會僥幸邀功——“臣當進駐襄平,分遣宿將前,或小挫而必不致大敗也。若得入其境,必謹慎從事,倘事有不協,必乃退后,免傷朝廷之威也。”
曹操說宏輔你向來謹慎,我是知道的,既然如此,那便允你所請——可是還須一員大將輔佐,你意在何人哪?
是勛對此早有腹案,便即回稟道:“曹子丹陛下從弟,深通兵法,可當大任。”
于是翌日,曹操便即下旨,命太尉是勛持節以督冀、瀛、幽、平四州兵馬并東海水師,征討高句麗。以曹真為鎮東將軍,總統軍權,調并州將郭淮、朔州將郝昭從征,禮部主客司郎中荀緯參謀軍事。
是勛隨即上奏,推薦自己的兒子是復和女婿夏侯威,以及弟子田彭祖、鄧艾、石苞等,均授軍將,從之而征。
此番請征高句麗的想法,就連關靖也不大能夠理解,當然是勛對關士起又是另外一番說詞了——
“董公盛吾之所薦,柳子剛吾之所存,若用之別將,趟有蹉跌,二人并黜,是我在幽、平之根基損矣。”
是勛在地方上的影響力,首推起家的徐方,然后是鎮守過的河東郡和幽、平二州,別說為了推行自家的政治理念,僅僅出于自固、自保,也不能讓這幾個地方出大問題啊。對于曹操最終以何人為嗣,他經過深思熟慮,逐漸地傾向于曹丕,而曹子桓為人忌刻,自己若在地方上沒有足夠的支撐,恐怕將來的日子未必就會很好過。
這是他跟關士起經過研討以后,共同得出的判斷。首先論長幼之序,曹丕天然比兩個兄弟都占據禮法高位;其次論政治能力和影響力,曹丕無疑也強過曹彰、曹植。是勛曾經聽是復轉述過曹彰的密語,曹彰貌似有支持曹植上位之意,是勛多少還有點兒迷糊,關靖卻提醒他:“兄弟御外侮,合則力強,分則力弱;兄弟鬩于內,合則更易為主上所忌也。”曹子文爭嗣之意不堅,那么首先可以把他排除掉了,進而他越是支持曹植,曹植反倒可能會被拖后腿,不如貌似無黨的曹丕更容易得著老爹的信任。
當然啦,曹丕并非真正無黨,只是在兄弟之中無黨罷了,如今以陳群為首的大群世族都聚攏在他身邊,羽翼逐漸豐滿。是勛最怕的就是曹丕以世族為靠山,將來會被迫將國家政策向世族傾斜,從而破壞了自己扶持庶族的政治理想。關靖因此提醒他:“一必厚固吾勢,二須應援安豐王,預得一席之地也。”
安豐王就是指的曹丕,關靖說了,一是要強固自己的勢力,二是既然覺察到曹丕上位的可能性比較大,現在就應當向他伸出橄欖枝去啦,只有這樣,才能在將來新天子心目中得著一席之地,好再跟那些世家較量。
所以此番出征高句麗,為的就是“厚固吾勢”了。
有些事情,即便關靖,是勛也是不敢稍加透露的,比方說曹子桓的小心眼兒。如今的曹丕,雖有爭嗣之心,卻除了厚植黨羽外,并沒有什么爭嗣之行,瞧上去謙遜恭謹,比他幾個兄弟都要老實多了。只有讀過后世史書的是勛才知道,那不過假象而已…
原本歷史上的曹丕,嘲于禁、戲王忠,還有傳說逼死張繡,都還可以說是偶然現象,但他才繼位就忙不疊地要置重臣曹洪于死地,忌刻一面便即暴露無疑。雖說因為卞后力保,曹子廉最終得免,但也源于曹丕在位時間不長,天下也尚未平定,若在這條時間線上,將來他當了天子后會做出點兒什么事情來,那真是誰都料不準啊。
當然啦,人的性格固然有其天生的一面,也必然受到社會環境和成長經歷的影響,當曹子桓還在少年的時候,歷史就已經偏離了原本的軌跡,故此將來他會成為一名怎樣的皇帝,是勛也不好以太多的惡意來加以揣測。只是為了自保,必須把自己的勢力維持在一個既不足以威脅皇權,又使皇權不可能輕易粉碎的程度。
所以才要親自出馬,去穩定東北局勢,同時也給小兒輩以足夠的立功機會。先不提兒子是復,僅以鄧艾、石苞論,等他們壯盛之時,估計西蜀也已然平定了,中國再無大仗可打,一代名將鄧士載…恐怕只有在他自家的幻想中出現了。所以不如趁著這最后的機會,把這伙小年輕全都拉上戰場去溜溜,讓年輕一代盡快成長起來,好作為自己的助力。
此番出征,幾乎就全是是家班底,只是在關鍵位置上安排了一個曹真,曹操必然不會生忌。曹真雖說乃是勛的妻弟,論親緣關系跟是勛比跟曹操近,但其實他在被指名為曹豹養子之前,就已經跟了曹操很多年啦,二人情同父子。此乃是勛舉薦曹真的真實用意——不過看起來,曹操還想上雙保險,又派了一個丞相軍謀掾出身的荀緯到軍中去做眼線。
荀緯字公高,河內人,跟潁川的荀氏家族屬于五百年前是一家,如今則完全沒有關系了。
延康四年六月既望,軍發洛陽,先沿河而東。雖說這回只是調動四州兵馬討伐高句麗,但朝廷也不可能一名中央軍都不派,最終兵部劃撥了四百騎士并八百輔兵,再加上從征各將的部曲,總計二千余人,浩浩蕩蕩直往幽州而來。
是勛騎著高頭大馬,手持節旄,位于陣列之中,心中不禁油然而生感慨:白山黑水間千里沃土啊,老子來了,說不定就能把將來的什么新羅、高麗、朝鮮,全都一朝抹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