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是勛的想法,曹沖在得知陰謀敗露以后,最好是直接跑來向曹操請罪,也可以把逄紀供出來,說我不合聽此妄言,如今悔之莫及。曹操向來保愛曹沖,這回聽說事涉曹沖,竟然沒有第一時間把他叫過來訓斥,甚至還詢問自己一個外人該怎么辦,說明他其實在潛意識里是挺想原諒曹沖的。那么只要曹沖把態度放端正,大可用年輕不懂事做借口來逃過責罰。
而且如此一來,曹操也方便直接插手歷陽王府,收拾逄紀了。但既然想要原諒曹沖,自然不可能明宣逄紀之罪,隨便找個借口,頂多也就驅逐、流放他罷了,逄元圖乃可保全性命也。
只是,倘若是勛知道了緯氓和尚的下場,估計想法不會那么樂觀…
曹沖有三條路可走,主動請罪是上策,命逄紀速速逃亡是中策,直接弄死逄紀,死無對證則是下策。是勛當然希望曹沖用上策或者中策,可萬一他真采用了下策呢?自己是不是需要先暗中給逄紀提個醒兒?
或者直接提醒曹沖,勸他用上策或者中策,則既保全了逄紀的性命,也不過于損傷曹小象在曹操心目中的地位。可是又該怎么辦呢?倘若被曹操知道了自己如此作為,必然不肯輕饒啊!
楊修怎么死的?就是因為摻和了類似事情。曹操心里話大概是這樣的:我要考察兩個兒子的能力、秉賦,你黨同曹植沒關系,你教他好好做人沒關系,你竟敢利用當我機要秘書的職權之便,揣摩我的心思,去幫忙曹植作弊,使我試驗結果不準確——是可忍,孰不可忍?!
是勛是真缺乏急智,一時間想不出什么兩全其美的辦法來——曹操還跟那兒瞪著倆小眼睛期盼自己給出主意呢,難道能說你且等我回去想三天再來答復?可是如此一來。是把自己摘干凈了,站在曹操的立場上,亦不失為穩妥之計,卻說不定會弄死逄紀、毀掉曹沖…
他正在籌思彷徨。突然間又聽曹操問了:“乃使卿密泄其事于子盈,若何?”既然你給出了這么個主意,那么一客不煩二主,就派你去把消息悄悄地透露給曹沖知道,看他如何決斷吧。
是勛一口回絕:“臣不可去。”曹操問為啥呢?是勛就說了:“歷陽王。臣甥也,素愛敬臣,若臣泄語與之,乃必求臣以計。臣若不為之計,是有構害之嫌,則必勸其就陛下而請罪也。”要是我去向曹沖透露此事,他一定要詢問我該怎么辦才好,我跟他有姻戚之親,向來關系又挺不錯,我能不幫忙出主意嗎?我肯定勸他來向你請罪啊。那這試驗不是徹底失敗?
曹操點點頭,說此言有理——“宏輔真君子也。”是勛心里倒挺慚愧,我只是想抽身事外啊,真談不上什么君子——就聽曹操又說:“既如此,今日之語,慎勿外泄。”
等是勛從宮內告退出來,天都已經黑透了,洛陽四門已閉,他當然沒法兒再回城外莊院啦——這倒也在預料之中——只好乘車返歸城內宅邸。曹淼喜出望外,領著甘玉在門口恭迎。
甘氏挺著個大肚子。她嫁入是家多年。終于在不久前懷上了身孕,曹氏夫人特意請人占算,說此胎必定為男,因此而喜不自勝。因為甘氏足夠謹慎。懷孕之初就跟曹氏表過態,若得生男,必然奉之于夫人膝下。
這年月嫡庶分明,但并不是每個大老婆都一定能夠生下兒子來的,于是往往在喪失希望以后,把侍妾新生的兒子領來自己撫養。認為己子,等同嫡男。曹氏于歸至后,連生二女,然后一連多年再無消息,這回甘氏要是生個女兒也就罷了,倘若生下一男,曹氏真能夠饒得過她?
而且在甘氏想來,兒子終究是自己身上掉下來的肉,即便送給曹氏撫養,自己又沒有被趕出家門,沒人會特意隱瞞兒子的生母究竟是誰的,等他將來長大了,自然能得奉養。在自己身邊,兒子只是庶出第二子而已,將來說不定會被大他十好幾歲的哥哥欺負;若在曹氏身邊,兒子卻可以被視同嫡男,有機會跟是復爭一爭繼承人的地位啦。無論為自己考慮,還是為兒子考慮,這都不失為一條上策啊。
是勛聽說了此事,一開始并沒有怎么在意——他是真不在乎嫡庶之別——可是隨即天家爭嗣風波再起,聯想到自己,卻多少亦有些煩惱了。他希望甘氏也生個閨女出來,如此則上下相安無事——我是家還真不缺多一份兒嫁妝啊;而且是云小時候跟爹很親,大了點兒卻也有自家心事,每每不肯對自己直言以告了,真希望再有一個小是云一般的羅莉跟在老爹身后跑啊…
那么倘若真的生了兒子呢?再仔細想想,其實也未必就會惹出多大亂子來。士大夫家庭習慣于長子襲爵,諸子析產,而以自己如今的身份地位,向朝廷求得兩個爵位,分于二子,還是并不為難的。家產自可穩妥析分,是否仕宦,功名如何,就要靠兒子們自己努力了,老爹能保他們一個蒙蔭出仕,便即足夠——同蔭二子,也不是多麻煩的事情。
這跟天家不同,跟原本的袁氏、劉氏也不同,他們想要傳承下去的基業可還包括土地哪,土地不可析分,分則力弱。對于是家來說,則不存在這種問題。
此事暫且不論,甘氏臨盆也還得好幾個月呢。再說是勛歸家之后,直奔書齋,并喚人“速請關先生來”——所謂“關先生”,自然便是他的首席參謀關靖關士起了。
時候不大,關靖翩然而入,是勛扯過枰來與之對坐——關靖不習慣垂腿而坐,而倘若就是勛一個人呆在椅子上,居高臨下,顯得甚為無禮,此非待賢之道也——直接便將今日曹操召見之事,備悉道來。他是想問關靖,我究竟要不要嘗試著救援逄紀呢?又該如何救法?
關靖一直垂著眼睛等是勛講完,其間并無任何插言。待是勛將前后事逐一道明,還沒有張嘴問呢,關士起倒先開了口:“逄元圖,不必救。”
是勛聞言不禁一愣,心說當初還是你向我舉薦逄紀為賓的,我當你們多少有點兒交情,怎么如此斷然聲稱“不必救”,為啥呢?“為元圖此番,乃自蹈死地耶?”他是自己作死,所以你不建議我去救他吧?
關靖微微一笑:“適元圖寄書與靖…”
此言倒是大出是勛意料之外,他一皺眉頭,便問:“書在何處?”關靖說我已經燒掉了,正要把其中內容稟報主公——“彼云已離洛陽,自去矣…”
逄元圖可不是普通謀士,陰謀秘計不在關士起之下,他一心報復曹昂,為此不惜離是勛而隨曹沖,蟄伏數年,苦心謀劃請來緯氓和尚,難道就不考慮一旦事情敗露,自己將會死無葬身之地嗎?想當年在袁紹麾下,他就搞過類似花頭,結果活生生把袁本初給氣死了——倘若袁紹多留一口氣,還能不治他矯詔之罪嗎?逄紀每每想起,都會覺得后怕。其后又在遼東,欲賣公孫,公孫度吊著最后一口氣,要把他擒回來宰掉,被他提前設備,腳底抹油,逃奔曹營…
種種教訓是在,他又怎可能不留后手啊。
本來這事兒已經沉寂好幾個月了,別看表面上風波漸息,曹昂并未丟失儲位,其實經此一鬧,他在曹操乃至群臣心目中的地位是直線下跌,逄元圖奸計得售,正在得意呢,突然聽到了都內盛傳的謠言。他倒是沒有料到刺奸已然查到了相關自己的蛛絲馬跡,然而“不慮勝,先慮敗”,天子必會深究謠言根底,很可能扯到自己或者曹沖身上來。所以逄紀給曹沖留書一封,假稱老家的妻子有病,請假往探,然后收拾行李便潛出了洛陽城。
倘若是虛驚一場,那么我先避避風頭,過段時間再回來,曹沖也未必會因為自己不辭而別有所怪罪——一來我雖未辭,但終究告了呀;二則前計得售,曹沖必愿繼續仰仗。可要是這事兒真揪到我腦袋上來,天廣地大,自有王命所不及之處也。
是勛聽說逄紀跑了,倒不禁長長地松了一口氣——這家伙夠敏,倒省得我費心了。再問關靖:“元圖尚言及他事否?”關靖說有,逄紀含糊著表示,倘若曹操責問曹沖,估計曹沖必定會把自己給供出來,甚至直接殺人滅口,所以他非走不可…
是勛一皺眉頭:“歷陽王何至于此?”
關靖一撇嘴角:“元圖乃云,歷陽王深肖其父,殺伐決斷,寧負人而不肯人負之也。”曹操不是說倘若他是曹沖,必定第一時間殺了逄紀嗎?嘿嘿,曹沖跟他老爹的性情、為人處事那是一樣一樣的,逄紀在他幕中多年,對此了解得再深刻不過了。
是勛長嘆一聲:“如此,其人不可戴也。”趕緊先把曹沖從儲位候選名單里刪掉吧。然后又問:“元圖何往?”關靖答道:“彼云欲覽朔漠風光、異域風情。”是勛點點頭,瞧這意思,他打算往投呂布——也好,總比跑蜀中投劉備強。逄紀要真打算去投劉備,說不定我一狠心,派人前往搜捕,把他…起碼得把他給囚禁起來呀。
逄紀出外避禍,除了給曹沖留下一封書信外,就僅僅寄信關靖,毋庸置疑,他跟關士起之間必然還有隱秘的聯絡渠道,否則倘若都內風平浪靜,他也得能夠得著消息才好坦然返回啊。如今我向關靖透露了與曹操之間的隱秘之言,關靖也定然會通知逄紀,讓他趕緊走,別再回來了。
關士起待友倒也頗誠,可不管怎么說,他跟我多年主從之誼,那咱倆的交情,跟他逄元圖沒得比。真要是我下令拘拿逄紀,關靖必能辦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