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城對于是勛所設計的龐大的官僚系統而言,無疑顯得過于逼仄——在原本歷史上,曹操在受封魏公的許多年以前便已經開始擴建鄴城,將其作為控扼廣袤的河北大地的重要基地了;而在這條時間線上,都于安邑,實屬意外,規模自然不可能短期內即得到足夠的擴張——魏公府邸位于城池的正中偏北,格局與雒陽、許都皇宮是基本相同的。百官廨在公府東側,中書、尚書、御史三臺呈品字型布列,其余官署星羅其間。
至于宰相會議之地,則自然安排在中書臺內。其實是勛本想安排在三臺正中,或者干脆建在尚書的——終究三臺長官中以自己資格最嫩、年紀最輕,自己傲然不動,要等荀公達、毛孝先找上門來,多少有點兒過意不去。然而理由仍然同上,一則尚書臺里實在擠不出地方來了,二則曹操也是經常要來摻和的,魏公日理萬機,誰敢讓他跑遠路?
這日又當會商之際。魏國的宰輔們陸續來至中書。包括:尚書令荀攸、尚書左仆射涼茂、御史大夫毛玠、御史中丞王朗。此外還有世子曹昂、兵部尚書程昱、度部尚書王邑、前將軍夏侯惇、后將軍曹仁、奮武將軍賈詡、中護軍曹洪、中領軍韓浩等。因為今日可能討論出征之事,也事先得到通知,過來旁聽。中書左仆射劉曄也算宰輔之一,提前抵達,逐一迎入。
眾人陸續坐下,毛玠左右瞧瞧,不禁微皺雙眉,詢問劉曄:“是令君得無恙乎?”誰都知道是勛這家伙懶——其實也不能算懶。但他有貪睡的毛病,即便是開重要的擴大會議,期望他前幾名到都不現實,但…你總不能最后一個吧?眼瞅著除了他跟曹操,該來的都來了——怎么著,今天打算請假啊?
毛玠儉而是勛奢,毛玠剛而是勛柔,毛玠勤而是勛惰…這倆家伙幾乎就是天生的對頭。毛玠曾言:“是宏輔才冠當世,惜乎德不侔也。使其能循圣人之教,則丞相、令君之亞矣!”丞相當然是指曹操。令君指荀彧,毛玠的意思。是勛要是在生活習慣上也能跟自己和曹操看齊,那他就厲害啦,不敢說壓過曹操、荀彧,也可為當世第三人也。是勛過后聽聞此言,卻只是撇嘴,心說先不提人的喜好不易改變,哪怕我真跟你一般儉樸、剛正,那也必須得藏著掖著呀,德比至尊?那不是自己作死呢嗎?!
所以平常是勛開會晚到一會兒,毛玠都必然會冷嘲熱諷幾句,已成習慣,更何況今天這種情況呢?直接就問:那家伙請了病假沒有?劉曄聽著挺尷尬,也不好接口,也無從解釋,只得敷衍道:“若令君不虞,必有所報。”他要真病了,肯定會請假,您還是請安坐等待吧。
正說著呢,門上又來相報,說:“吏部尚書陳群到。”眾人聞言都是一愣,心說陳長文來干嘛?他既非宰相,又壓根兒不通軍事,來了有啥用?看起來,今天的主要議題不僅僅是談南征問題了。果然陳群進來后就先解釋,說魏公府才剛遣人往吏部相喚,要他過來列席。陳群心里倒是有點兒數,這一定是要討論我那九品官人的建議書啊。
眾人又等了好一陣子,因為據說曹操必到,所以不敢撇開主君,直接開會。終于,并未通報,曹操領著是勛就直接進來了——毛玠雙眉緊皺,心生不滿:好嘛讓我們跟這兒等著,原來你先跟主公開小會去啦!
眾臣起身揖畢,曹操居中坐下,是勛坐在荀攸的對面。曹操素來不喜虛文,所以也不寒暄,直接一抬手:“長文何在?”陳群趕緊站起來:“臣在。”曹操從袖子里掏出他的計劃書一揚:“此九品官人之法,為長文進于宏輔耶?”陳群趕緊解釋:“陋文未及修飾,先倩是令君斧正耳。”這玩意兒還不算定稿,所以沒有直接呈報給主公您啊。
曹操點點頭:“可當面誦來,諸卿共議。”陳群說不用,我自己寫的,當然能夠背誦,于是長吸一口氣,隨即將整篇文章從頭到尾,一字不漏地背誦了一遍。
是勛心說這陳長文倒是好記性——陳群之文,質樸簡明,毫無文辭修飾,說白了,這種應用文節奏不夠抑揚頓挫、布局不夠整齊劃一,比文學作品要難背多啦。
等到陳群背完,曹操環視眾人:“卿等以為如何?”
是勛也同時暗暗地觀察在座各人的表情。陳群雖然對于自己的見解頗為自信,終究面對大群同僚,在曹操駕前公開商議,緊張那是難免的;曹洪等武夫基本上有聽沒有懂,一臉的茫然;荀攸、涼茂等人一邊聽就一邊點頭,瞧起來基本上是贊同的;唯獨毛玠仍然緊鎖雙眉,半晌不語。
曹操也瞧出來了,直接開口問:“孝先何所思也?”
毛玠是陳留人,家世并不算高,故此起家乃從縣吏做起,曹操入兗州以后,聽說他為人清廉公正,乃召為治中從事,也算是從龍舊臣了。論其才能,不及荀氏叔侄、郭嘉、程昱等遠矣,但忠誠耿介,敢于犯顏直諫,卻是那幾位都比不了的。再加上毛孝先也具備一定的大局眼,“奉天子以令不臣”的話,其實最早就是他向曹操提出來的。只不過那時候劉協還在李、郭手中。這遠景規劃有點兒空泛。故此沒有荀彧的獻言來得有名。
等到曹操真的拿到了劉協,遷都許縣,出任司空,即命毛玠為東曹掾,主持選舉事務——在原本歷史上,是他跟崔琰二人同心協力,為曹操選拔人才,不過這條時間線上。崔季珪被是勛給擺了一道,未能出頭,跟毛玠搭檔的是巨鹿人楊訓。
所以毛孝先既非世家,又多年主持選事,曹操和是勛都挺寄望于他,希望他能夠瞧明白九品官人法當中的漏洞和弊端,并且搶先給擺出來。
眾人乃將目光齊聚毛玠,毛玠抬起手來,豎起兩指:“長文之策,有二得。亦有二失。得之一:桓靈以來,察舉多因鄉邑清議。名士在野,無不相往干謁,得其一語之褒,即可為孝廉、為茂才,得其一語之貶,仕乃無望矣。其如少正卯之亂政,孔子無奈而誅之…”
東漢后期,靠著跟外戚和宦官的斗爭,各地都涌現出一批名士來,他們不愿仕而為官——那就站風口浪尖上了呀,是會被外戚或者宦官給砍掉腦袋的——表面上裝出一副超然的姿態,卻在野下直接影響到士林輿論。想做官的人往往前往投刺干謁,請求評價,評語要是好了,州郡乃不敢不向朝廷薦舉,評語倘若不好,恐怕終身再無出仕的可能。
這一風氣就連曹操都未能免俗,要特意去找許邵許子將討評語——因為橋玄跟他說了:“君未有名,可交許子將。”結果許劭一句:“子治世之能臣,亂世之奸雄。”立刻使得曹操身價倍增——都被冠以“能臣”光環了呀,至于“奸雄”…誰敢妄言當世乃為亂世?
毛玠對這票人挺反感,說他們就是少正卯之流,本身不見得有多少惡行,但搶占了朝廷本該占據的輿論陣地,肯定會使得人心日益離散,地方大過中央,所以當年孔子才會不得已而誅殺少正卯。
封建時代,全國上下只允許有一個聲音,那就是朝廷的聲音,誰準你隱士們胡言亂語,妄加月旦,進而影響到朝廷取士的標準了?
所以毛玠說啦,修正這一弊端,使“察舉之權操之于上,而不下之于野”,是九品官人法的第一個所得。因為根據陳群的謀劃,在各郡設置中正官,以替代在野名士品評人物,而這些中正官當由本籍的實任官員來充任——本身就在體制內,不信你敢跳出體制外另搞一套。
是勛心中暗笑:身在體制內卻公然反體制,其實后世挺不老少的…
接著毛玠又說其“二得”:“自董卓造亂,民戶多徙,乃至人物播越,仕無常朝,人無定所,行狀、品德,乃詳核無所。今使本籍人為中正,評其鄉里,可除此弊。”本鄉本土的,總比才空降過來的地方官,要更熟悉本郡士人的情況啊——即便已經流失到外郡去了。
毛玠一邊說,眾人一邊點頭。不過毛玠提出的這兩點,除了曹洪等寥寥數人外,大家伙兒在聽陳群闡述自己計劃的時候,也早就有所認識啦——要不然豈會頷首贊同?那么毛孝先還說有“兩失”,未知失在何處?
陳群拱手相向,誠懇請教,毛玠頓了一頓,開口便道:“吾嘗典選舉,各郡所薦,皆親體察。然彼等知吾好儉,多布衣來見,逮其得官,內著綾羅而外罩麻葛,邸狹舍舊而別業豪奢,其偽如是!”
是勛心說你也注意到了啊,上有所好,下必諂之,大家伙兒都知道你喜歡儉樸,自然不敢穿著好衣服去見你啊。然而人皆有所欲也,不可能人人都跟你似的那么清廉正直——想當初自己從關中招募了大票士人,回來后都推薦給曹操,就曾經預先關照:你們千萬穿破舊一點兒去見毛孝先啊!
可是那又能怎么辦呢?你不可能逐一洞悉其奸,這事兒壓根兒無解啊。毛玠你舉這個例子,究竟想要說啥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