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伊墓前,是儀要從人盡皆退下,光留下是家人,他有話要說。可是除了是儀、是勛、是峻外,竟然還有一個仆役打扮的家伙也站著不動。是勛不禁皺眉,轉頭望去,只見此人乍看已入中年,細瞧卻似乎還挺年輕,也就三十出頭而已,五官端正,面皮卻甚粗糙,似乎久歷風霜,留著山羊般長須。
是勛朝他一瞪眼:“汝何人耶?”你聾的啊,沒聽見要求退下的話嗎?
那人淡淡一笑,躬身施禮:“使君,故人當面相見,如何不識?”
原來此人非他,乃是正牌的氏勛氏公子。且說當日氏勛從柳毅手下落跑,前往樂浪去尋找可以證明自家身份的證據,花費了好大功夫,終于被他尋著氏伊埋骨之地,于是重修墳塋,新立墓碑。同時,他還找到了好幾戶昔日的莊客,久經戰亂,尚未跑散,撞上門去述說往事,得到了諸人的認同。
還是因為樂浪這地方僻處一隅,天高皇帝遠,氏家昔日的莊客大多知識水平不高,消息閉塞,從來也沒有聽說過堂堂朝廷高官、文魁儒宗是宏輔之名,否則的話先入為主,未必就能那么快便相信了氏勛。
抓牢這些證據以后,氏勛便又歷經千辛萬苦,跑到登州,前去依附大伯父是儀。當然啦,他不可能直接撞上門≠∧去,說我就是您失散多年的侄子啊,否則必被亂棍打出來。氏公子并不愚笨,知道若想恢復自家往日的身份,必然不可急躁。于是先賣身進入是府。逐漸接近是儀。經過一兩年的水磨功夫,才終于贏得了老頭兒的信任。
于是尋找機會,逐漸談起往事。氏家族內自然有些不傳之秘,還有些生活細節,氏伊閑暇無事的時候,曾經跟氏勛說起過。族內秘辛自然不可外傳,生活細節也沒必要整天掛在嘴頭上,故此以是勛(阿飛)八卦之能。也未能全都一一探查明白。實話說,真氏勛亦須絞盡腦汁,拼命回憶,才能夠勉強記起來一個大概。
有心算無心,是儀很快便落入彀中。眼瞧著時機成熟了,氏勛才終于在某日深夜,請求摒退從人,然后哭拜在地,把自己的真實身份合盤托出。是儀聞而大驚,但因為有此前逐漸培養起來的信任感打底。沒有立刻把氏勛給轟出去,而是就某些細節更詳細地加以質詢、辨析。真的就是真的。氏勛不怕老頭兒考問,就怕老頭兒問也不問就趕他出門。于是經過反復詰難、辯解,最終是儀長嘆一口氣,不得不接受了可怕的現實。
當然啦,基于某些理由,氏勛仍然沒敢提及假是勛真阿飛鄉下夷人的身份,還是按照當日在柳毅面前所編造的口徑,說假冒自己身份的那人乃是少時好友、同鄉土著是也。
完了是儀就問氏勛,說事已至此,你打算怎么辦哪?難道你真想當面揭穿,或者請求我協助揭穿假是勛的真面目嗎?氏勛伏在地上,連聲道:“小侄不敢…”
此前處在遼東、樂浪等半化外之地還則罷了,等到返回中原,投入是儀門下之后,氏勛才知道假是勛這些年如何的風聲水起,天下知聞——最要命是那家伙還娶了曹氏之女為妻,成為丞相曹操的遠房姻親!那我還有可能搖撼他的地位嗎?或許把真相一宣示天下,那廝當即身敗名裂,可是以他曹操心腹、鄭玄弟子的身份,性命總能保住,即便無法在官場上更進一步,曹操也可以隨便將其外放到某偏遠地區做太守、縣令,以富貴全其終生啊。只是如此一來,此人必將恨自己入骨,若以曹操的權威下壓,就算是儀也保不住自己,恐怕自己恢復真實身份不過三日,便會身首異處!
那么,究竟是身份和尊嚴重要呢,還是性命重要呢?
藏匿于是府的這一年多時間里,氏勛內心也曾經多次動搖過,直想就此抽身而退,隨便找個山溝去隱居全生吧。當此離亂之世,能夠活下去就算很不錯了,又何必寄望太高,期望太深呢?退后一步雖是黑暗,向前一步卻可能是萬丈深淵哪!
可是最終從東北方向傳回來的消息,又再次鼓起了他的勇氣。據說是勛在幽州刺史任上,發兵遼東,平滅了公孫氏,進而兵抵浿水,柳毅棄戈來降——那柳子剛可是知道自己真實身份的啊,他會不會將此事透露給假是勛知道呢?倘若順藤摸瓜,四方大索(那家伙如今完全有這種能力),自己的身份會不會就此暴露呢?要是等對方先找上門來,自家仍然還是一個“死”字,反正是死,不如橫下心來搏上一把吧!
但他終究不想真拼個魚死網破,不想真跟假是勛同歸于盡——況且自己有九成九的可能還拉不上這個墊背的。所以當是儀問起來,你是要我幫忙揭穿假是勛的身份嗎?氏勛當即回答道:“小侄不敢…”他說我只是想恢復自己的真實身份,并沒想揭穿對方——以對方此際的身份、地位,想要徹底揭穿也不現實。他說我希望可以跟假是勛當面對質,逼迫對方承認自己,只有這樣,自己才可能復歸本宗——為免與對方身份相重,即便換個名、字,那也是可以接受的啊。
這事必須當面鼓對面鑼地說清楚,要不然族內突然又冒出一個兄弟來,您老人家怎么跟別人解釋啊?光自己兒子那一關就過不去吧?
其實氏勛心中還隱含著另一種期盼,他心說阿飛啊,惡賊!我此生恐怕是搖撼不動你了,來生必要還報你強加給我的這份屈辱!但我終究并沒有揭穿你的真實面目,只說你是同鄉之人、少年好友,不提你只是個卑賤的夷人奴隸,你這條小辮子就從此抓在我手里了,說不定可以借此機會,要挾你也助我混出個一官半職來呢?
最終,是儀終于被親情…或者更準確點兒來說,是被傳統的宗法觀念和對血緣的認同感給打動了,再加上真氏勛所要求的又不過分,于是他便趁著是勛從吳會返回幽州,途經登州的機會,提出來遷葬氏伊之事。
真氏勛說了,亡父在樂浪的墳冢,乃是我修建的,那個西貝貨或許連我老爹死在何處都不清楚。問題那只是一個衣冠冢而已,并無遺骨——遺骨埋在他處——故此他無可遷葬,正是證明我身份的一個重要證據。
是儀就考慮啊,我叫那小子去遷葬吾弟,他可能會有兩種舉措:其一,拖著不辦,正見其心之怯也,也從側面證實了面前此人的說法;其二,遷時不得其骨,乃以別骨冒充——那小子倘若如此沒有下限,我干脆不要是家的前程了,直接揭穿他,又有何不可?!
曹操的姻親又如何?我四個兒子中有三個也已出仕,就算沒他做得那么高,前途未必有多光明,那也不比我昔日在北海為吏之時差啊。或許我是家便只有這點兒福分吧,正不必覬覦非份,以貽后人之羞!
不出所料,是勛果然一個勁兒地拖延,不肯真的前往樂浪。于是是儀便趁著辭職的機會,主動帶著真氏勛前往幽州,裹挾是勛同去遷葬氏伊。老頭子本來打算要給那小子一個好看的,可是等見了面,虛與委蛇之間談起自己幾個兒子的前程,假是勛一拍胸脯,保證必會薦舉和照顧兄弟們,他不禁又有些打退堂鼓。終究是氏能夠在亂世中存活下來,還能尋找到更大的發展機會,那小子功不可沒啊…就算沒有血緣關系吧,我就當你是假子了,又能如何?
反正是家的大宗還是掌握在自己手中,將來要傳給是著及其兒子們的,小宗里就算混了點兒雜血進來,又算多大的事兒?
只是事已至此,終究騎虎難下了,所以他今日在是伊墓前,才要求從人暫避,光留下是家人自己說會兒話。很多事情,必須要搞清楚、說明白,但正不必宣之于眾口也。而且真要傳揚出去,那小子沒有退路了,難保不會想拼個玉石俱焚。
不過呢,自己正不必著急表態,且容真氏勛、假是勛兩人先去打打擂臺吧。對于是儀心中這番想法,真氏勛自能心領神會,所以一聽說從人退避,只留下是家人,他就施施然地站立不動,并且等是勛問起來的時候,坦然回應道:“使君,故人當面相見,如何不識?”
“何處故人?”
“樂浪故人也,”真氏勛緩緩抬起頭來,眼望著那個西貝貨,一字一頓地說道,“豈不念昔日?邯城中相遇,列水北莊中相交,以及家父罹難之日,你我執械相別乎?”
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相信即便自己遍歷風霜,相貌已經有了很大的改變,阿飛也定然能夠就此認出自己的真實面目。而且話中還留了扣子,只提“相遇”、“相交”、“相別”,卻絲毫不及二人身份之差——我沒想拼個魚死網破,你還是趕緊承認了吧,好聽我提條件出來。
就見是勛雙眉緊蹙,一動不動地盯著氏公子的面孔,好一會兒,才忍不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緩緩搖頭:“吾二人少年時果曾謀面否?吾未之識也。”你誰啊?我還是認不出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