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進和曹休最終還是未能擒下亦未能殺死周泰,被他順利逃回了羊馬墻內。周泰雖勇,卻并非魯莽匹夫,一瞧曹軍早有準備,竟然兩路來攻,趕緊收攏步卒,身自斷后,緩緩而撤了。樂進、曹休一直追近城壕,卻被羊馬墻后亂箭射出,只得喟然而嘆,無功而返。
終究當日周泰于陣前搏命,那是為了掩護孫權逃走,如今無此需要,他要還酣戰不退,被創十二,那絕非忠勇,反倒是無謀甚至有病了。
且說曹軍收隊回營,謀士們商議著,既然周瑜派了周泰出來打反擊,那說明主力仍在城中,并未調去江夏啦,難道馬良獻來的降書確實為真?曹操手捻胡須,搖頭而笑:“非也,吾礟威脅甚大,而敵不能奮勇破之,遇戰即走,足證周瑜已將主力東向,此止惑我耳。”
眾人大眼瞪小眼,心說您原本不是這么說的啊,口徑怎么轉得那么快?楊修、王粲等人不禁都將目光投向那幾位一流的謀士——荀攸、賈詡和程昱——心說你們倒出來說句話啊,要么反駁丞相所言,要么站在丞相的立場上多解釋幾句,也好讓我們明白其中的道理。
其實哪有什么道理,正所謂“運用之妙,存乎一心”,在缺乏足夠細致和準確的情報的前提下,對敵軍動向的判斷,往往就靠著¢≡主將的經驗,甚至是直覺和靈感。荀攸等人心中仍然存有疑慮,但并沒有十足的信心,可以推翻或者附和曹操所言。那就只好暫且閉口不言了。楊修那些小年輕可以隨便發表意見。中則有功。即便說岔了,那也是閱歷不足之故,曹操必不會因言而罪人;荀攸之輩就不同了,獻言若錯,往小里說是大挫自家威望,反為小輩所笑,往大里說,可能直接影響到曹操的決策。破壞了有利的局面,所以——正如是宏輔昔日所言:“百言百當,不如一默。”
現在正是該默的時候。
曹操左右瞧瞧,聽不見任何反對的聲音,不禁一攤雙手,說咱們暫且就先如此認定好了,周瑜遣馬良詐降,欲圖誘我往攻江夏,并在彼處設下了圈套。若真如此,吾等又該如何應對呢?他設了圈套。我就不敢去,難道繼續頓兵江陵堅城之下。一籌莫展不成?
就算周瑜真的抽調了兩萬多兵去增援江夏,只要他守御得法,咱們也是無法在短時間內攻破江陵城防的,周瑜見咱們不上鉤,再把兵調回來也完全來得及。說不定他所謂的圈套,正是要逼我強攻江陵,妄圖搶在他趕回來之前破城呢——倘若如此,則折損必大,吾不為也。
黃射說我愿意再寫信去江夏,勸說父親歸降——他昔日不肯降,是因為感念劉表的舊恩,如今劉表都被周瑜給軟禁起來了,若要相救,只有降曹抗孫一條道路可走。倘若父親肯降,這局自然便破。
夏侯惇建議繼續推出礟車來攻打江陵城,迫使周瑜回援,待其返回后,咱們再前去攻打西陵不遲啊。
曹操一時也無良策,只好一方面派黃射寫信給黃祖,另方面安排夏侯惇翌日主攻,李典輔之——既要給城內造成強大壓力,又力求少損兵馬,這城該怎么攻,你們下去好好謀劃吧。
天色也晚了,于是散會,各歸營帳。曹操卸了盔甲,抱著被子盤腿坐在睡席上,左思右想,就是琢磨不透周瑜將會在江夏設下何等圈套,難道僅僅是靠馬良的詐降信嗎?我要不要遵從前議,親自跑一趟江夏,當面摧破其謀?還是穩妥起見,暫且不去攻打西陵?
想著想著,就有點兒迷糊,正打算躺下來睡了,忽聽帳外傳來嘈雜的人聲。曹操裹著被子喝問,就聽許褚稟報道:“高將軍遣軍士來,有軍情稟報。”曹操說我已經躺下了,就不起身了,且隔著帳門說吧。隨即就聽到軍士的聲音:“漳水上有火光閃爍,似有南軍欲襲我后路也——請求增援。”
這所說的“漳水”,并非鄴城附近的漳水,而是一條長江的支流,又名南漳,發源于荊山山脈,在江陵以西注入長江。南漳水很狹窄,又頗淺緩,與長江不同,行不得大舟,卻易涉渡。曹軍十余萬眾,列營三十里,最西面臨近南漳水的,乃是曹仁部將、裨將軍高遷之營。所以高遷發現水面上有火光閃動,懷疑是南軍趁夜潛出城外,或者妄圖偷營劫寨,或者妄圖插到曹軍背后,斷其糧道。
可是曹操聽了稟報卻不禁笑出聲來:“何其拙劣乃耳!”下令高遷緊守營寨,以防偷襲,不得隨意出戰,自己也不會派遣援軍過去。軍士領命去了,許褚忍不住挑開帳簾,進入大帳向曹操請教——他是曹操心腹愛將,不怕見到主公衣衫不整——“丞相何以不懼其潛出我后耶?”
曹操耐心地給許仲康解釋:“若圖擾吾后也,何必涉渡南漳?”你悄沒聲地從南漳水西岸過去不完了嗎?道路雖然難走一點兒,總比跑東岸來被我軍發現行蹤要強啊——“若圖襲吾營也,何必舉火?”哪有高舉火把,大搖大擺前來劫營的道理?
“彼欲圖東,乃故出其西,使吾以為江夏無防備,易取也…”這分明是聲東擊西之計,周瑜想在東線打我的埋伏,所以假裝要從西線發起反擊——“若遣軍往援,是自亂陣腳,反為所疲,吾不取也。”大半夜的要是派兵過去增援,結果撲一個空,白白地使士卒疲憊,反倒正中周瑜下懷啊。我才不會上當呢!
許禇聞言拜伏:“丞相妙算,周瑜焉能惑也。”隨即躬身退出。
許褚出去了,曹操不禁自顧自地冷笑,可是突然間一陣寒風從帳門縫隙中撲面襲來,吹得他一個冷戰。趕緊雙手掖住被角。裹得嚴嚴實實的。于是吩咐許褚。趕緊給我把帳門閉嚴實點兒,別讓風刮進來。許褚領命而行,曹操隨口問道:“是何風也?”現在刮的什么風啊。許褚答道:“適才南風驟起。”
曹操微微一皺眉頭:“不想嚴冬之時,本地尚有南風…”話說到這兒,突然間頓住了,再往深里一琢磨,不禁面色大變,急忙下令道:“速速派將增援高遷。勿使敵軍靠近!”
唉?許褚心說丞相最近不大對啊,怎么一會兒一個主意,總在變呢?才剛說守軍倘若發起反擊,則馬良所獻之書為真,江夏無備,一轉眼卻又說這反擊不給力,所以江夏那兒仍然會有圈套。才剛說不必增援高遷,讓他嚴守營壘便可,一轉眼卻又下令增援?難道說丞相老了,糊涂了嗎?
正打算再度請令。問清楚是不是自己聽錯了,就見帳簾一挑。曹操裹著被子、光著腳就跑出來了。許褚大驚,趕緊上前幫忙丞相擋風,就見曹操緊鎖雙眉,仰頭望天,面上陰晴不定,自言自語地道:“南風驟起,若敵施以火攻…”
許褚說丞相您想多啦:“風雨雷電,天之象也,凡人豈可預測?便南軍欲以火攻,亦不在此際耳。”這南風才剛起來啊,他們就算想玩兒火攻,那也得有準備的時間啊。曹操冷然道:“天下奇人異士正多,豈可料也!”再次下令,趕緊派兵去增援高遷。
話音才落,許褚還沒來得及去傳令呢,突然就見正西方向一道紅光,直沖天際,隨即江陵方向也驟然騰起一片亮點,仿佛正有無數南軍舉著火把直撲過來!
曹操的直覺是對的,馬良確實為周瑜所遣,獻上的是詐降書,然而周公瑾卻并不認為就此可以騙過曹操。且說當日退守江陵之后,他就跟劉琦、劉磐、關羽,以及其他主戰的荊州將吏們商議,一方面請文聘率領一支游軍南下長沙,穩定局勢,爭取拔出黃忠等部,北援江陵,另方面提出自己的一層顧慮。
周瑜說如今江陵城固防若金湯,曹操恐難攻陷,持之以久,敵軍糧秣不繼,必然退卻,趁隙而攻,可保全勝。問題咱們如今所要守備的并非江陵一城,西陵那兒是個薄弱點,曹操必要往攻,恐怕黃祖防守不住。一旦被曹操攻克西陵,將東線也推到長江邊上,然后沿江筑壘,則即便大軍退卻,咱們也無力收復失地啊。被曹操得了北部荊州,收攏人心、積草屯糧、建造舟船,則數年后再來相攻,恐怕吾等亡無日矣!
還有一層擔心周瑜沒說出來,那就是荊州將吏的老家大多都在江北,一旦被曹操長時間占據江北地區,以其家族為要挾,估計這些人全都得步了蒯越的后塵,起意降曹,到那時候,只怕不必動兵,這整個荊州就全完了!
關羽提議,說荊州內部不是有很多投降派嗎?不如借他們的名頭去跟曹操聯絡,獻詐降之計,爭取把曹操的主力牽制在江陵城下。周瑜點頭:“關將軍所言有理…”可是隨即又搖頭:“曹賊多疑,恐此計未必能相瞞也。”
一邊夸關羽,一邊低頭思忖,想著想著,周瑜不禁笑了起來:“老賊多疑,吾乃故疑之可也。”于是他就假造了蒯越的書信,派馬良前去曹營詐降,但信中所言不但不求牽制曹操,反而鼓動曹操去打西陵。隨即周瑜即在城中散布消息,說自己打算親率兵馬去增援江夏。
因為周公瑾知道,城內荊州人士多有降意,雖然自己把蔡瑁、蒯越等人軟禁了起來,但不可能堵住所有的漏洞,消息遲早會外泄。那么曹操兩相對比,自然便會懷疑馬良所言——蔡瑁派去的那名信使倒確實是真的,周瑜故意放其成行也。
倘若換了一名敵手,或許不管不顧,繼續去打江夏——反正我本來就是如此計劃的嘛。可是曹操多疑,周瑜越是慫恿他去打,他就越是不敢動,而要反復試探,力求真相。所以曹操先派曹仁假裝東進,繼而又列礟攻打江陵城,周瑜就猜到了——老賊中計也!
那么自己下一步計劃,自然便是反擊,施以火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