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來設計都有上中下三條的套路,偶爾簡化成上下二策,從來也沒有四策、五策。不過仔細想想也頗有道理,一般情況下中策四平八穩,上下兩策各走極端,要么風險大收益也大,要么短期無用但可望收獲長期效益。就是勛等人估算公孫模所能拿出的對策而言,也是如此——
下策北歸襄平,其實風險大,收益小,但對于一個毫無主見的人來說,那是最值得考慮的方針。上策南躥則風險略小,短期收益也不見得有多大,只是倘若真能抵達樂浪,可能給是勛造成最大的麻煩罷了。說白了,若行下策,其實于公孫家甚至公孫模都無益,唯一可能得到好處的,便是柳毅柳子剛。
按照沮授對公孫模的了解,此人非無主見者也,但也不是殺伐決斷之輩,雖說在陽儀和柳毅的權力斗爭中比較偏向柳毅,也不大可能屈己相從,故此以行中策,退守首山的可能性最大。
退上首山本是死路,只是還不會立刻咽氣,多拖些日子,或許形勢還會有所轉機呢?
諸葛亮攀于高櫓之上,遠遠眺望,然后遣人來報是勛,果不其然,公孫模對外營壘森然,其實暗中調度兵馬,午前便時分開始向山中撤退了。倘若幽州軍事先毫無預見,或許會為其所惑,但既然早有計算,登高以監視之,那便很難隱瞞啦——況且還想惑諸葛孔明之眼,不亦難乎!
是勛聞報,當即按照原定計劃分派兵馬,以閻柔統秦誼、孫汶等部正面相攻。命北側的于禁和南側的烏丸騎兵來回游弋,斷其外逸之路。是勛自己,則跟逄紀、諸葛亮等人坐鎮后軍,仍守舊壘。
時間不大,便聞得前方鼓聲震天。喊殺聲起,是勛坐于中軍大帳,頗有些心中忐忑——終究雙方就兵力比而言,并沒有太大差距,幽州方面主動進攻已成之壘,倘若公孫模率軍上山只是惑敵之計的話。攻方將會受到慘重損失。不過既已定計,便不可畏首畏尾,亦不可朝令夕改,還是暫且相信逄紀對公孫模性格和才能的研判吧。
身為一軍主將,又是沒本事親自提槍上陣、指揮若定的主將。是勛現在所能做的,也就只有跟后世的謝安一般,鎮之以靜了,不管內心如何翻江倒海,表面上絕對不能表現出來。于是他干脆命庖廚整治了一席酒宴,算是歡迎逄紀來歸。
酒宴之上,是勛向逄紀詳細打聽遼東方面的各種情況——包括布防計劃、軍兵素質、官員才能等等,幾乎無一不問。逄紀回答了幾條以后。突然擺一擺手:“宏輔正不必問此也。”
是勛問他為什么,逄紀就說啦:“吾料此戰必勝,則遼東必破也。宏輔所問。當為物產、民生,而不必更及于軍事也。”公孫家亡定了啦,你再多琢磨還有啥意義?你應該詢問我相關遼東的地理風物、土地產出、百姓狀況啥的,以便日后統治——滅國易而興國難呀。
是勛“哈哈”笑道:“吾豈有意于平州乎?朝廷自有所命。”我知道那么多干嘛?將來治理平州的又不是我,我只是幽州刺史罷了,你真要把我派到這鳥不拉屎的偏遠地方來。我還不樂意呢。朝廷,其實是曹操。自然再會派官員來治理平州,但那與我徹底無關。
逄紀瞟了是勛一眼。淡然一笑:“吾失言矣,宏輔勿怪。”
是勛心說我相信你只是失言才怪呢!你的心思我猜都能夠猜得到,是想先借我的手覆滅公孫家,然后再利用我從內部瓦解曹氏,從而達成你為袁家兄弟報仇的最終目的。照理說這么一個危險人物,就不應當留下,還是早早除卻為好,但一來戰事尚未終結,或許還有用得著他的地方,二來殺降不祥——還是把他送給曹操處置吧,自己能夠瞧得清的,曹操那么敏的人,亦定不會受其所惑。再說了,說不定曹操就有本事真正收服逄紀呢?
是勛是沒有鳩占鵲巢,霸占遼東的想法,更沒有足夠的野心取曹氏而自代之。開玩笑,曹操的勢力如日中天,曹孟德難眩以偽,用兵如神,別說自己了,就算司馬仲達,那也是逐漸培養起來的野心,也得等曹操死了以后才妄圖大權獨攬的。曹操還活著的時候,曹營內部有幾個人敢起異心?
哪怕一代梟雄劉玄德,那也得先以客將身份受天子密詔,繼之逃出許都,然后才敢掀反旗的不是嗎?
帳中推杯換盞,是勛、逄紀、諸葛亮三人都吃了個肚圓,然后前線來報,已然順利殺入敵壘,焚其輜重數百車。是勛心說行了,這時候就不必再死拼了,只要把殘敵逼上山去就成。仆役進來收拾餐具,是勛左右望望,便問逄紀和諸葛亮:“公孫模罾中魚耳,可不必慮。然襄平如何下耶?”
幽州軍主力還必須在這兒堵住山口,圍困公孫模,直到他糧盡后或死或降,少說也得有個五六天,尚不能北移去攻襄平。襄平城內如今守御力量不足,但也不是派遣數千偏師就能拿得下來的——咱們現在是不是應該把日后攻打襄平城的計劃先議一議了?
逄紀低頭沉吟少頃,突然一拱手:“實不相瞞,公孫度未死也。”
是勛微微而笑:“吾知之矣。”
他都進入平州那么多天了,要還打聽不到公孫度生死的實情,那還不如去買塊豆腐一頭撞死為好。一開始他還懷疑是公孫康、柳毅等隱瞞死訊、密不發喪,但等見到逄元圖夤夜來投,道出主動脫離公孫陣營的原委,當即便猜到了真相——公孫度要是確實死了,或許早就宰掉逄紀了,不會留他到今天;而既然已經留到了今天,公孫康又哪有臨陣召回,要取他性命的道理呢?
逄紀見是勛的表情,似乎并不惱恨自己前日相欺,于是便將話鋒一轉:“雖然未死,亦與死無異矣。然吾不知城內形勢,這數日有何遷轉,需遣人為使以窺查之,乃可定計。”我離開襄平城也好幾天了,不知道他們對于我的叛逃,以及公孫模被圍,做何種應對方案哪?知己知彼,百戰不殆,必須先派人進城去探查一番,咱們才好籌思攻城之策。
諸葛亮當即請令:“弟子愿為使入城,以說公孫氏來降。”
主力已然陷入困守之境,敵軍又已逼至近郊,理論上來說,公孫家沒啥翻盤的可能了,除非形勢有了出人意料之外的轉變——比方說柳毅突然自樂浪出兵來援;比方說是勛沒能圍住公孫模,被他突下首山遁去;比方說高句麗或者鮮卑突然大舉南下。不過上述任何一條變化的可能性都不超過百分之五,幾可忽略不計。
所以公孫家要么還幻想城防堅固,打算死守待變,要么就該考慮投降的問題了。當然啦,若能說動公孫康投降,那是再好不過的事情,即便樂浪郡都有可能兵不血刃,傳檄而定。只是是勛對此并不報什么幻想——不是人人走到絕路后都會放棄的,尤其是那些世之梟雄,慣常寧死不降,因為他生存的意義,就在于他的野心,野心若喪,活著也沒多大意思。
公孫度且不用說了,那么公孫康算梟雄嗎?即便現在還沒有表現出來,就原本的歷史上他久鎮遼東,拓地無數,就可見有亂世梟雄的資質。他會投降?可能性真是不大啊。
然而再小的可能性,也必須去試上一試,因為敗亦無損,倘若成功,那收益就太大了,何樂而不為呢?只是派誰去襄平游說?諸葛亮想去,安全嗎?
大概是看懂了是勛神色中的猶豫和擔憂,孔明淡淡一笑:“兩國相爭,不斬來使,而況我今為漢吏,而公孫亦漢臣乎?先生勿憂。”是勛心說得了吧,古往今后,有多少人就被這“兩國相爭,不斬來使”八個字給害死了?亂世梟雄啊,哪有什么節操,哪管什么規矩,如今城守孱弱、人心不定,說不定正好斬使以明死戰之志呢!
可是除了諸葛亮,一時又想不起派別的誰人去為好。逄紀當然是不能去的,去則必死,就算自己樂意,他本人也不會答應啊;閻柔還要協助自己統馭三軍,以困公孫模,也脫不開身;田疇恰好不在軍中,被派去遼隧迎接夏侯淵了。至于其他那些廢柴,秦誼、孫汶啥的,是勛根本就不考慮,就他們那張嘴能說些什么?去了也白去啊。
唉,若賈梁道、孫彥龍等在,吾又何憂于此!只可惜賈衢還在河東監護匈奴呢,孫資自己留在許都照管生意,沒能帶在身邊。
那就只剩下諸葛亮了,諸葛亮的口才是不用說的,倘若說降公孫氏還有一毛錢的可能性,那也只有諸葛亮能夠圓滿達成十分。思來想去,罷了罷了,我再怎么愛惜這個弟子,也不可能永遠把他籠在身邊,如母雞護雛啊,他愿意去歷練歷練,那就派他去吧。
要說人的智力,其實社會生存能力也是一大環節,不信以孔明的智商,公孫氏若起殺心,他便只有乖乖挺脖子挨刀的道理。
當日午后,前線戰罷,公孫模糧草輜重被焚毀大半,兵士死傷、投降的超過三成,余眾遁上首山,暫無動靜。幽州軍將下山各道全都設砦封死,嚴密守備。隨即是勛即遣諸葛亮為使,前往襄平游說公孫氏。
好在第二天下午,孔明便安然返回了大營,見到是勛第一句話就是:“公孫度已死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