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日黃昏時分,昏睡將近兩個月的公孫度突然清醒了過來 其實公孫度自從病重以來,倒也并非鎮日閉目僵臥,否則就變植物人了。他兩三日中偶爾也會蘇醒,只是目光渙散,但知以手指口求食求飲,卻說不出一句話來。有時候瞧著眼神略微清明一些,但公孫康想向老爹稟報政情,未及開口,這清醒便又轉瞬即逝了。
今晚不同,公孫度先是醒過來,緩緩抬起僵硬的胳膊,指指嘴巴,隨即嘴唇翕閡,竟然哆哆嗦嗦地發出了聲音來:“酒…酒…”
公孫康才剛巡視城內歸來,見狀大喜,急忙奔上前去,伏在病榻前,低聲道:“父親患疾,不便飲酒,薄粥可乎?”公孫度頹然放下手來,微微苦笑,然后緩緩點了點頭。
于是即命仆役取了以肉湯熬制的稀粥來,公孫康親執木勺,喂到父親嘴邊。公孫度眨了眨眼睛,顫顫巍巍地說道:“此…如何飲…扶我起身。”
仆役上來,小心翼翼地摻坐起公孫度來,披上長衣。于是公孫度便倚靠著兒子的肩頭,緩緩喝了半碗稀粥,神思越發顯得清明了,動作也不再那么僵硬。他左右望望,忽然問道:“宗承何在?”
所謂宗承,指的便是公孫度次子公孫恭。其實公孫康原本不必要那么操勞的,兄弟兩個可以輪流侍奉重病的父親,問題公孫恭胎里便弱,打小身體不好,三天兩頭生病。基本上派不上什么用場。于是公孫康就稟報公孫度。說此前我去巡城。讓兄弟來伺候您,這不才換班嘛,讓他歇著去了——“可要召喚前來?”
公孫度微微一皺眉頭,開口問道:“何故巡城?”你堂堂州牧的大公子,啥時候輪到你去巡城了?難道是出了什么事兒嗎?
這要是事兒不大,比方說盜賊作亂、百姓抗稅,甚至高句麗侵擾邊境,公孫康都打算暫且瞞著父親。眼瞧著老爹病勢如此沉重,怎么還能讓他煩心呢?問題此番乃幽州大軍來攻,遼東公孫氏陷于險境,公孫康終究年紀還輕,威望不足,信心也弱,還是希望能夠由老爹來掌舵的。
于是言簡意賅地便將是勛發兵之事道出。公孫度不聽則罷,聽完以后是雙眉倒豎,切齒恨道:“是勛可惡!若非病中,吾便親率虎賁。取彼首級!”
其實這話也就是說說泄憤而已,公孫度本非武人。打出那么大一片江山來,主要靠的是運籌帷幄,還真不象曹操、劉備那樣慣常親自提槊上陣——勉強類比起來,他跟劉表差相仿佛,只是也不象劉表那么注重文事,并且名滿天下而已。
接著公孫度就問啦:“柳子剛欲如何應對?”公孫康說爹你糊涂啦,柳毅不是署了樂浪太守嘛,他當然還在朝鮮啦。公孫度大驚,忙道:“我家知兵,無過柳子剛,速召其歸!”公孫康滿口答應,就聽老爹又問:“然則,汝等又如何拒敵?”
公孫康不敢隱瞞,于是就從最初在遼隧布設防線開始說起。公孫度一邊聽一邊點頭:“若能拒至夏秋之交,遼西水發,是勛乃陷絕地,必退矣。”接著聽到韓耀獻堅壁清野之計,公孫度就急了,一把抓住兒子的手,厲聲道:“此必是勛奸細也,可即殺之,勿聽其言!”
公孫康聞言也不禁大吃一驚,可是他從來也沒有懷疑過韓耀——其實是沒懷疑過陽儀——只怕是老爹一時糊涂,才下此亂命。陽公量很信任韓之昱啊,這事還得等會兒先跟陽儀商量著辦。
于是趕緊一個轉折,先不提我們確實搞了堅壁清野,只說公孫模獻計,遣軍經海路往襲幽州軍的后路。公孫度微微點頭:“此計或可售也…”公孫康為了讓老爹高興,趕緊接口:“計得售矣!平郭長劉煦前日還報,已襲得幽州軍堠堡,絕其糧道。”
公孫度聞言,咧一咧嘴:“劉某立此大功,必盛酬之…乃可趁勢進軍,以逼是賊。”公孫康說我已經派公孫模和逄紀領兵西去啦。
公孫度突然又是一皺眉頭,抓著兒子的手也不禁加重了三分,急切地質問道:“公孫模為將,以誰為輔?”“逄元圖也。”
“啊呀!”公孫度不禁大叫一聲,“吾家必滅于逄紀之手!”
公孫度很想運用逄紀,但同時也深忌逄紀,他甚至琢磨著,自己百年之后,能不能放心地把這柄利劍留給兒子?要不要事先即鏟除之?倘若太平無事,恐怕還會多猶豫幾天,若有警訊,那是一定要尋機殺逄紀以絕后患的。只是他想不到自己那么快就會一病不起,更想不到笨蛋兒子竟然把逄元圖給放出了襄平城!
當即喝令公孫康,趕緊派快馬把逄紀給叫回來,就說我醒了,有要事尋他商議——“若不肯歸時,縛之可也,殺之亦可!”
公孫康領命,忙去布置,可是這邊信使還沒能馳出襄平城,數百里外的遼隧城下,遼東軍的營壘卻突然遭到了襲擊——來襲者非旁人也,正是郭淮郭伯濟。
郭淮的兵法,三成是跟他老爹學的,三成自學,剩下四成都為是勛所授。是勛就好比是趙括,雖然實戰指揮經驗不足,但紙上談兵的能力則舉世無雙。你想啊,就算曹操,也不過讀讀孫、吳、司馬法等有限幾本兵書而已,他是宏輔可是從《李衛公問對》到《紀效新書》,盡皆有所涉獵,論部頭超過曹操三四倍,論更是二十倍還不止!
尤其后世有一部兵書,是勛是非常喜歡的,那便是宋人陳規的《守城錄》。是勛雖然一心從文,但考慮到身處亂世,說不定自己哪天就被迫要上戰場呢——雖說他膽子越來越大,經驗也越來越豐富,這回打遼東就是主動行為——我不能打,總歸得能守吧?因此靠著前一世的博覽群書和這一世的超強記憶力,早就把《守城錄》中還能夠記得住的文辭全都默寫了出來,再對照同樣為守御圣書的《列子》中城守諸篇,以及后世的諸多歷史教訓,輯成一本《城守策》。
這本書他沒有印刷刊行,也沒有獻給曹操,算是自家的私人秘寶。可是對于諸葛亮、郭淮這些弟子,那是肯定要有所傳授的。
陳規《守城錄》的核心思想,是勛幾乎全盤繼承了下來,那就是:守城并非消極地防守,而必須同時輔以積極地進攻,要憑借城防極大殺傷攻城敵眾,并且不斷加以騷擾,盡可能地使對方無法凝聚起全部力量來發動進攻。
或許是性格使然,諸葛孔明對于這一方針理解得還不是非常透徹,但郭伯濟卻大合胃口,得到后便日夕研讀,反復揣摩。這回是勛北上玄菟,募將守備遼隧,郭淮就主動請令,說我向先生您學得的守城術尚未施用,正好借此機會演練一番。
等到是勛大軍一走,郭淮便督促軍卒民眾,按照自己對《城守策》的理解,對遼隧城進行了大規模的加固和改修。等到遼東大軍渡過小遼水,洶涌殺來,他一方面趕緊派人通過水、陸兩道去請求增援,一方面閉城拒守,并且登上城頭,遠遠眺望。
一瞧之下,遼東軍約二萬之眾,麾下將兵不禁有些膽寒。郭淮卻笑著安慰他們說:“兵法云五攻十圍,今敵不過我十,必來攻也。而吾城既固,彼修攻具且三五日,使君必歸,可無虞也。”
嘴里雖然這么說,但他可沒想著僅僅固守城防,等待是勛回身來救。于是當日晚間,郭淮便揀選了三百名銳卒,人執大刀、小盾,由他親自率領,打開城墻上的暗門,沖將出來偷襲遼東軍的營壘。
公孫模還真沒有防著這一招。一方面自軍龐大,而敵方具體數量雖不清楚,估計也就幾千人,再加上城防堅固,在他固有思路中,哪有不肯憑堅而守,反倒主動出擊的道理呢?逄紀倒是有所擔憂,但偏偏不肯開口提醒,只是命親信仔細守備自家帳幕而已。
因此郭淮趁著夜色而至,摸到遼東軍轅門外,發一聲喊,便即率先突入,先把幾名哨兵斫倒,然后放火焚燒帳幕。遼東軍驟然遇襲,當即大亂,相互踐踏,死傷枕藉。
好在公孫模還沒有睡著,及時起身,先呼喝親兵衛護,然后即以自己的親兵為核心,緩緩收攏亂卒,以拒來敵。這位公孫將軍雖非名將,也可算是宿將,在戰場上的經驗非常豐富,應對得法,郭淮見狀,見好就收,帶著人便又摸黑折返了回去。
最終,郭淮帶出來三百壯士,僅僅折損了四個人而已,遼東兵倒死傷超過百數。二萬大軍,折之百人,其實算不上什么大事兒,問題經過這么一番鬧騰,遼東兵不但士氣受到很大挫折,抑且忙著挑水救火、重設警備,忙活了足足半夜,第二天早晨點卯的時候,就有超過三成全都黑了眼圈。
這正是郭淮的目的所在——你們休息不好,那還能全力攻城嗎?
公孫模也自氣沮,便召逄元圖來商議,說看昨晚這種情況,城內士氣既高,守將也頗勇武,恐怕攻城是大不易啊。算了,咱還是不打了,趕緊收蓬吧。
逄元圖心說你倒真是謹慎,才在城下呆了一晚,還沒試攻就要撤——你要是就此一撤,我此前的謀劃不全都要泡湯嗎?正在琢磨再施何計絆住對方為好,突然門前有報:“襄平使來,召喚逄參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