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調來七艘大船防護海岸,不但事先進行了一系列有利于戰斗的改裝,并且挑選勇壯充任水手,在他想來,對付普通的商船或者運兵船,說不上碾壓,也足夠以一敵五了吧?而那些船主出航的時候,也全都信心滿滿,甚至還私下商量著,咱們要不要仗著船堅兵強,趁機跑遼東沿岸去搶掠一番呢?
然而這些家伙終究只是些商人而已,既非戰士,也不是積年的海賊(雖說偶爾在海面上撞見小過自己的商船,也會臨時去搶上一票),若有黃金在前,雖千萬人吾往矣,但當對面只是些運兵船的時候,膽氣就沒有那么足了。尤其遼東方的船只大小并不遜色于己方,數量更幾乎是己方的三倍…這仗能打得贏嗎?即便打贏了,又會蒙受多大損失?是使君事后會不會撥給足夠的賠償和撫恤?呀,咱們還是先觀望一下形勢再說吧…
所以只有衛循一條船沖鋒在前——這也并非衛循比其他海商更勇猛,只是他身為“艦隊司令”,又背負著私自駛離戰區的罪愆,急于將功折罪而已。等到靠近敵方船隊,衛循轉過頭去,想要招呼同伴們跟上,這才發現——你們落后我一二十丈頂天了吧?怎么竟敢下帆停槳,干脆就在原地轉悠,一步都不肯往前靠?!
衛循真是欲哭無淚啊,正待下令掉頭,卻被一名家奴用力扳住了手臂。那家奴一指前方,滿臉的焦急和郁卒:“主人,此刻退不得呀!”
遼東方面的近二十條大船,原本下著錨停靠在海岸邊。驟然遇襲,不禁亂作一團。可是亂歸亂,誰都能想到必須趕緊做好戰斗或者逃離的準備,于是紛紛起錨,并且把船帆也給扯了起來。此刻正刮著東風。彼等在上風處,而衛循處于下風,真要是就此掉頭,恐怕速度還沒能加起來,就會被敵船直接撞了屁股。但凡有三五條船撞將過來,哪還有不當場沉沒的道理呢?
衛循無奈之下。只得放棄了逃跑的念頭,反而下令猛沖。一方面,己方朝向東北的航速已起,而敵方才剛解除停泊狀態,倘若趁著他們未能提速的機會猛撞過去。尚可有一線的生機;另方面,敵方船只停泊得比較松散,若能尋隙直接穿過,同樣是逃之夭夭,也比掉頭就走的生存幾率要大上幾分。
這位衛因之先生是沒怎么打過海戰的,但長年經營海上貿易,對于船只的操控尚有一定心得。
于是衛循的大船首先就朝向敵方一艘距離最近的船只猛撞過去。這年月海上作戰的手段非常稀少,左右不過射箭、碰撞和跳幫肉搏而已。不過東亞相比萬里之外的地中海世界,船只普遍較寬,長寬比較低。理論上并不擅長碰撞攻擊。是勛本打算給衛循船隊安上撞角的,只因工作量太大,又不便掌握平衡,只得作罷,僅僅在船首多包了一些鐵皮而已。但饒是如此,衛循船隊的正面撞擊強度在東亞海面上亦可謂首屈一指啦。
正好當面之船準備速度較慢。雖然收了錨,升了帆。但方向還沒有調校完畢,仍以側面朝向衛循。按照衛循的想法。我直接把你撞開,并且順勢偏向正東方向,然后側著風趕緊跑吧!
他正雙手緊緊攥住桅桿,穩定身體,同時雙睛一眨不眨地緊盯著敵船,防備撞擊所帶來的強大沖擊力呢,突然“嗖”的一聲,一支羽箭不偏不倚地正釘在桅桿上,距離他的左手才不過一寸多遠。衛循“哇呀”一聲,本能地松開雙手,一屁股坐在了艙板上,隨即大叫道:“我也有箭…放箭,快放箭!”旁邊的家奴還幫忙補充:“放火箭,快放火箭!”
遼東方本是運兵船,劉煦率部登岸以后,留在船上的警戒兵卒,不過各船七八名而已,余皆為手無器械的水手,所以對方這第一輪羽箭射過來,根本就沒能傷到任何一人。衛循方面則不同,各船都滿載了百余名水手,除去必須的劃槳、扳舵和操帆之人外,尚有超過半數隨時都可以投入戰斗。因此他一聲令下,當即便有十多箭射向敵船,而且弓力亦強,準頭亦精,當即壓得敵船上的弓手抬不起頭來。
隨即便是第二輪羽箭射去——全都是火箭。按照是勛事先的布置,船上以陶罐儲存了不少的素油——沒給火藥,一方面火藥在海上容易受潮,另方面是勛本身手里的存貨也不夠多,全都得供應陸軍——當即便有水開罐子,用麻布條浸透了油脂,綁在箭簇后部,點燃后朝向敵船便射將過去。
敵帆首先被點燃,火星亂舞、火屑直落,甲板上當即亂成一團。這時候兩船也已靠近,只聽一聲巨響,包括才剛爬起來的衛循本人在內,雙方各有超過半數的水手被當場掀翻,滾作一堆,其中不少還因磕碰而負傷。好在衛循人雖翻倒,心思并未停擺,再度大叫指揮:“右舵!焙烙,快投焙烙!”
所謂“焙烙”,全稱為“焙烙玉”或者“焙烙火矢”,在原時空乃是一千余年后日本人慣用的海戰利器,即在陶罐中填以火藥,點燃后以繩索投擲入敵船,引發爆炸和燃燒。不過是勛交給衛循他們的這種武器,內填的只是素油而已,另有藥捻從罐口伸出,可以引燃——所以這東西是可以引發大火的,卻絕對不可能爆炸。是勛一時懶惰,就把后世的日本名字給套用了過來,告訴衛循:“此物名為焙烙也。”
衛循麾下水手多為勇健,不少人都有在陸地上或海面上作戰的經驗,所以反應速度很快。當即便有數人點燃了焙烙,舞動索投器,狠狠地拋擲出去。陶罐落入敵船而碎,油脂流淌出來,瞬間并燃起了大火。
其實嚴格來說,海船上燃起這般火焰也并非滅頂之災。有經驗的水手可以很快便以細沙鋪之,或以厚布覆之,將其熄滅。問題敵船上本來水手數量就不多,又剛遭逢劇烈碰撞,幾乎人人都在抱頭亂滾。根本就沒能及時撲滅火焰。于是下有才被撞破的缺口,海水灌入,上有熊熊烈火蔓延,那些水手好不容易爬起身來,第一件事不是去堵口或者滅火,而是縱身朝海中躍下——他們也大多經驗豐富。知道這船保不住了,此時不逃,若等船只傾覆時再跳海,定然被漩渦所吞沒啊!
剩下幾名協守的步兵,不敢跳海。也不知道該怎么救火,干脆抱著腦袋棄械呼救。
而衛循的大船也順利地朝正東方向轉過舵來,擦著敵船團的側翼直駛而過,便要逃遁。遼東的船只見到友船才一照面,即被敵船撞傷并點燃,也皆大驚,不敢去阻攔衛循。反正帆也揚起來了,干脆。咱們朝那些縮在后面不敢動的敵船撞過去吧,對方若是躲呢,正好追殺。對方若敢迎戰…咱們便于途中轉向,逃他娘的!
可是眼瞧著將將靠近,對方剩下那五條船,有三條轉過舵去欲逃,卻有兩條揚帆直迎上來——這、這,咱們是追殺好呢還是逃跑好呢?
要說海上貿易。風浪難測,很可能一趟就賺個缽滿盆滿。也可能出去就再也回不來了,故此海商比起陸商來。賭性更大。他們本來不敢上前的,要先縮在后面觀望風色,卻見衛循一個照面,便重創一艘敵船,就中便有兩位膽氣陡壯。況且這兩位還想啊,衛循破了敵船,回去或可將功贖罪,到時候若把罪責都推到我們頭上來,那可如何是好?
此刻這些幽州船頂著風,眼見敵船沖來,若再轉頭逃逸,就怕緩不濟急,因此那二位把心一橫——我等也沖上去搏一搏吧!
不過他們沒敢與敵船對面相撞——敵人是順風,我們是逆風,就算船頭包了鐵皮,也不能保證肯定撞得過呀——只是遠遠地便開始施放火箭,然后調整航向,妄圖從敵船縫隙中穿插過去。當場便又有一艘遼東船燃起了火苗,隨即敵我擦身而過,有那悍勇的遼東兵便命水手以撓鉤扳住敵船,搭上木板,便欲跳幫來戰。
幽州船不敢跟他們跳幫——雖說己方船上人數眾多,但架不住對方船多啊,這要被絆住個一時半刻,再有別船從側面撞將上來,那可如何是好?于是一面以利刃斷敵之撓鉤,一面朝敵船上傾瀉箭矢,阻敵跳幫。
就中有一名船主心思活絡,及時想起:“使君予吾等的拍桿呢?速速轉動!”
于是便有水手去轉動拍桿,朝向敵船,突然斷索放下。這拍桿長過兩丈,一頭拴著皮兜,盛以大石,在動能作用下狠狠拍擊,當即便將一條敵船的船頭打得粉碎,導致海水涌入,船只傾斜,再也無法并行跳幫作戰了。
這船主一見刺史所授秘技有效,不禁大喜,便命水手速將拍桿重新拽起,再轉向另一側的敵船。另一條幽州船遠遠望見,也匆忙照貓畫虎。于是箭矢亂射、焙烙飛舞之中,再加拍桿擊船,轉瞬之間,便有三條遼東船完全喪失了戰斗力,余眾各自心驚,發一聲喊,四散而逃。
海面之戰,岸上之人短時間內并瞧不出勝負高下來,那邊劉煦被殘部裹脅,欲待逃往海上,結果遠遠一瞧,自家多條海船上煙火騰起。劉煦心說完蛋,定有敵船來襲,恐怕短時間內難以接我等下海了。于是被迫撥轉馬頭,呼喝著收攏部眾。
只聽他高呼道:“且待我舟擊退來敵,自可接我等入海,若能守住岸邊,乃有生路,不然,前有汪洋,后有追敵,我等必亡!欲活者,乃與我返身拒敵!”
你還別說,兵法有云“置之死地而后生”,這人真要是被逼到了絕路上,求生的能夠引發出強大的力量來。典韋若在陣后豎起一旗,呼喝“降者免死”,估計遼東兵七成都會當場棄械跪倒,問題典韋沒想到要收俘虜啊,故此那些遼東敗卒聽了主將之令,很快便又重聚起來,再列陣勢。
典韋坐在大盾之上,遠遠一望,心說不妙——海岸邊地勢較為寬闊,而我部之勢已衰,不但無法繼續擴大戰果,還可能被敵人一個反沖鋒,蒙受重大損失啊。書中曾有何語?強弩之末勢不能穿何物來著?正此時我軍之寫照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