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也,近之則不遜,遠之則怨。```”其實這標準未免太高,即便君子,近之倒未必不遜,遠了也一定是會怨的,不信且看屈原他人家…后來范仲淹說:“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可是他老人家慶歷被貶,居于外州的時候,難道就光是憂其君了,而毫無怨懟之意?那簡直不可能。
所以是勛和司馬懿分析,柳毅既為陽儀排擠出襄平,心中必有怨也,若能搗其隙而搖其志,就有很大可能性把他扯上自家的戰車,或者起碼踞于樂浪坐觀成敗。遼東得樂浪,是伸其臂也,而若能籠絡柳毅,則斷此臂,對于己方異日揮師東進,可以掃除相當大的阻礙。
然而問題是,派誰前往樂浪郡去游說柳毅為好呢?司馬懿為一郡之守,是不可能擅離防地的,關靖和諸葛亮倒都有意請令。雖然是勛認為以此二人之能,必能說動柳毅,然而此行并非毫無危險,光以這年月的航海技術而論,勃海上的不測風浪就夠使人心驚膽戰了——都不必要翻船,倘若如同昔日是勛,以及涼茂那樣,無巧不巧,被一風吹至遼東,那可怎么好啊?是勛旦夕不可遽離此二人,怎么敢讓他們去冒險呢?
不過好在正當他躊躇、彷徨之際,突然又有二人來至薊城相投。
第一位,便是是勛曾經的門客、諸葛亮之兄諸葛瑾諸葛子瑜,三年守喪已畢,先回許都去走舊日門路。把兄弟諸葛均送入太學。然后即束裝起程。到幽州來投靠故主和兄弟。第二位乃是勛的族弟是峻是子高,本在相府中為吏,乃特辭職來投。
是峻本來為自己的前途規劃得挺美好,放著百里侯(縣令)不當,特意通過是勛的門路,入司空府為屬吏,想直接抱曹操的粗腿。問題曹操腿雖粗,想抱的人更多。是峻有是勛撐腰,吃穩這碗公家飯是理所當然的,想脫穎而出、更進一步,那難度真不是一般的高啊。尤其是勛外放為幽州刺史之后,是峻每日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曹操勢力大了,最近脾氣也見長,相府屬吏動輒得疚——心說我要再多呆一兩年,非神經衰弱不可(當然啦,那時候沒這名詞)。
他寫信向兩位兄長問計——不包括長兄是著,那就是一徹徹底底的腐儒。完全不通實務——是寬時為徐州別駕,說你要么過來幫我。要么去登州跟著老爹;是紆為屯田校尉,卻勸他去幽州投靠是勛。
是寬品行方正,是峻少年時代沒少受這位哥哥的訓,雖為一母同胞,其實卻不親近;他雖然跟是勛相處時間并不算長——那也是跟三位親哥哥比,其實原在青州、徐州,后來同在相府為吏,日子頭也不短了——卻比較說得來。因而反復思忖之后,還是直接跑幽州來了。
是勛倒是挺瞧得起這位“族弟”,此人心思機敏,少年時代雖頑皮跳脫,成家后也變得穩重多了,早非昔日“吳下阿蒙”,正當刮目相看也。于是他突然想到,何不使是峻前往樂浪,去游說柳毅呢?
自己遲早是要打遼東的,打完遼東,還想收服樂浪,擺在柳毅面前只有三條路:要么給公孫家殉葬,要么自己死,要么臣服于自己。那么派至親的兄弟前去游說,足顯誠意,柳毅或許會比較容易被打動吧。再說是峻有自己這個當幽州刺史的兄長,還有一個做登州刺史的父親,身份比起無跟腳的關靖、諸葛亮都要顯赫,只要能夠安全去往樂浪,柳毅即便不允,也應該不敢難為他吧。
于是即召是峻過來詢問,說此事頗有危險,你可愿往?是峻倒是并不缺乏冒險精神,說既是七兄有命,小弟安有不從之理?況且若能說動柳毅,使離公孫而歸朝廷,此大功也,哥哥你到時候多給我說幾句好話,得土之功等于軍功,封侯都未必是妄想啊——我愿意去!
于是是勛即將相關遼東、樂浪的所有情報都匯總起來,交給是峻仔細研究,然后便給他一個幽州治中從事的頭銜,派他帶著自己的書信,乘船出海,前往樂浪。
治中從事又名功曹從事,主州中選舉及州吏考核,與別駕從事并為刺史的左右臂膀,不過在是勛屬下,那都只是貌似顯赫的空頭銜罷了。州吏皆為自辟,所以是勛干脆推翻舊有模式——原本的架構乃是因應最早的州的監察職權而設置的,跟如今一級行政區劃徹底脫節——學習尚書臺,細分刺史職能為十二部曹,各有所掌。比方說,諸葛亮主工程、水利,為工曹從事;諸葛瑾主民戶、農桑,為戶曹從事;郭淮主掌胡部及關市事,為市曹從事;孫汶、秦誼、典韋主軍政,為左右中兵曹從事…
且說是峻整理好了行裝,是勛特意委派荊洚曉率十名親信部曲衛護,然后親自送他離開薊城,至郊外十里依依惜別。是勛反復關照,說兄弟你的安全是最重要的,事或不協,就趕緊逃回來,千萬不要為了立功而置自身于險地。是峻微笑著答應,可是臨別之際,卻突然想起一事來:
“七兄舊居樂浪,鄉中可有相識,可為小弟引導者乎?”你在樂浪郡里有沒有熟人啊,可以幫我帶個路,牽個線什么的?
是勛聽了這問題,心里就不禁“咯噔”一下,暗說壞了,我怎么把這碴兒給忘了…可是都走到這一步了,又不好就此而阻攔是峻,不放他離開。于是只好敷衍:“匆匆已十余歲矣,即有相熟,料亦星散…”我幫不上你的忙,你也別故意去找。
是峻又問了:“昔日叔父罹難,未知葬于何處?弟當前往致祭。”
是勛心說我哪兒知道他葬于何處啊,我就連他有沒有全尸,是不是落了土,徹底都不清楚!眼珠一轉,趕緊關照:“當日將亡父草草葬下,不敢泄露所在——子高此去,亦千萬不可往尋。只恐柳毅知我父冢在彼,以此要挾,反生枝節…”你絕對絕對,不能跟別人提起此事來!
是峻雖然覺得是勛想得有點兒偏,過于小心了,但那終究是人家的爹,他都不在意,自己還能說什么呢?只得表態依從,然后打馬而去。
即自薊縣出發,馳往東南,經按次而抵泉州。漁陽郡泉州縣,最東南方向的海邊,就是后來的天津,不過這年月天津市有一半兒都還沉在海里。就在后世的津塘路附近,恰有一個小小的港口,停著幾艘海船,可以載運是峻前往朝鮮半島。
其實這時代中國的造船技術就已經甲于天下了,江東、荊州,甚至益州,都各擁有一支數量龐大的水面部隊——問題那都是內河艦隊,純字面意義上的“海軍”卻還并未出現。此前公孫度南收營州,以及東取樂浪,固然調用了大批海船,但那都不是真正的戰船,只是做載兵之用罷了。原因也很簡單,海上本來就沒多少船,相互間碰上的可能性更小,基本上不可能打得起來,那還要戰船干嘛?
是勛倒是雄心勃勃,想要創建一支海軍出來的,到時候把遼東半島幾個主要港口全都徹底封鎖,公孫家喪失了海貿之利,很快便會陷入財政危機。只可惜造軍艦太費錢,養海軍更費錢,估計真要養起來了,還沒等公孫家的財務捉襟見肘,幽州就先破產了…所以他只好大力資助和扶持海商,算是養兵于民——將來真要打起來了,直接把商船改成戰艦,水手編成水兵,未見得便弱于遼東之船啊——哪怕算不上海軍,總能算海盜吧。
如今直接受幽州州府掌控的海商共有七家,大小海船二十余艘,主要就是從泉州出海,運貨前往膠東半島,跟自家大伯父是儀互通有無。其中還有一家在是勛授意下,又淌了淌從登州而至徐州的沿海航線——目的地是廣陵,那兒有陳登在,也是自家人好說話。
從登州而至遼東,甚至前往樂浪,那也是舊有航線的,只是行船較少而已。如今是峻就是走這條路,先跑登州去探望了一下老爹,然后自東牟縣啟程,倒是難得的一帆風順,數日后即至長岑。即在長岑縣境內換了內河航船,逆列水而上,終于抵達朝鮮。
消息報入郡府的時候,柳毅正在窩火。他各處張掛圖形,搜拿氏勛,可是為怕消息走漏,也不敢明寫氏勛之名,只說是個江洋大盜,凡稟報其行蹤者,受下賞,能殺卻或捕得的,受上賞。只可惜忽忽兩月有余,竟然一無所獲。在列水沿岸查問,倒是也有幾家地方縉紳還記得昔年氏家之事,但自氏家破門之后,全都避之唯恐不及。雖說風云變幻,樂浪易主,氏勛真要回來,理論上舊日的罪名也可洗清,但氏勛還真沒有去找過他們。
柳毅聽取了下人的匯報后,本能地覺得不對——那氏勛孤身一人,若無接應,無投靠,安能肆行此蠻荒之地,甚至為其父修墳立碑?不可能沒人見過他啊。干脆把那幾家縉紳全都找個借口抄了家,逮起來嚴刑訊問,結果倒是因此發了一筆小財,可靠譜的消息仍然毫無所得。
正當此際,突然聞報,說幽州治中是峻遠航來拜,柳毅便不禁皺起了眉頭——我還正找不到合適的門路呢,是宏輔倒先派人來了…若能就此獻上氏勛人頭,那是多么完美啊,只可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