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勛不敢即刻接受荀攸和郭嘉的推薦,接受曹操幽州刺史之任命,他決定先去探視一下病中的郭嘉,探聽一下對方的口風,嘗試分析對方的真實用意,然后再確定自己的行止 “汝潁派”和郭嘉都想把自己留在邊郡,對于前者來說,真意恐怕不易探詢——他不能跑回許都去問荀彧,也不方便問荀攸,尤其后者那老官僚,滑不留手,即便是勛再如何擅長察言觀色和兜圈子套話,估計最終也探查不出什么來。而對于后者,郭嘉心計之深遠不如荀攸,并且倘若真的只是個人意愿,而非相關什么集團利益的話,套話也可能比較容易一些。
郭奉孝確實病得挺嚴重,即便是勛并不通醫道,也可以瞧得出來——此人恐怕時日無多啦。這位還不到四十歲的軍謀祭酒大人臥在榻上,已經起不了身了,原本就瘦削的面龐越發憔悴,雙頰深深凹陷下去,面色蒼白,額頭上卻全是虛汗。即便跟郭嘉并不怎么對付,終究相識數載,看到他這個樣子,是勛也不禁有些黯然神傷。
隨便寒暄了幾句以后,是勛便故意地扭過頭去,注目照顧郭嘉的仆傭。郭嘉明白他的用意,當即輕輕擺手,命仆傭們全都退下,寢室中只留下了是、郭二人相對。是勛這才開口,直截了當地問道:“今主公詢牧幽者,聞奉孝薦勛,然否?”是你向曹操推薦我鎮守幽州的嗎?
郭嘉微微點頭:“幽州大亂初平,公孫在側,胡虜未服。必得智謀之士相守。乃可安也。北隅安。則主公可放心南下矣。”曹操在平滅了幽州的袁氏以后,下一個目標必然要轉向南方的荊、揚,而倘若正在攻打劉表和孫權緊要關頭,突然幽州動蕩,后院起火,必然要被迫撤退,那么很可能會前功盡棄。所以,幽州很重要。只能交給你了。
是勛點一點頭,繼續問道:“天下智謀之士多矣,奉孝何愛勛之深也。”表面上說你怎么這么看得起我呢?其實是在問,你原本不是這種態度啊,為什么突然改弦易轍了?有啥理由?
郭嘉微閉雙眼,沉吟了好一會兒,最終還是決定把話說清楚為好——“宏輔以為,夫戰以何為要?”是勛猛然聽到這樣的問題,不明白對方究竟是什么用意,只好隨口答道:“兵精、糧足、將智。乃可言戰也。”郭嘉搖了搖頭:“所謂運籌帷幄,決勝千里。然則帷幄之中,以何為要?”我不是問你兩陣列圓之后,不是問你戰術問題,而是在問你戰略層面,以什么要素最為重要?
是勛微微皺了一下眉頭,隨即考慮到郭嘉的工作和能力,終于大致明白了對話把話題引導這個問題上來的緣由,因而便坦然答道:“知己知彼,乃可百戰百勝。”那意思,情報最重要。
郭嘉輕輕咧了咧嘴:“吾為主公殫精竭慮,使能知己知彼,乃有今日局面。今吾恐不久于人世矣,未知誰可繼之?”說著話,突然睜大了雙眼,目光牢牢地定在是勛臉上。
是勛心說你這是啥意思?害怕自己一死,情報工作無人接替,所以想要推薦我嗎?可倘若要我接替你情報頭子的位置,又為啥要把我留在幽州?這說不通啊…腦海中突然精光一閃:原來如此!
這年月對于情報工作的重要性,很多傳統士大夫甚至統帥并不是非常在意,更缺乏系統性搜集和研究的能力。郭嘉自然是搞情報的佼佼者,而在郭嘉看來,自己也應該是同一類人——只不過郭嘉的情報工作是直接面對曹操的,而自己的情報來源卻非常可疑。以如今自己的身份、地位,以及在曹氏集團中的重要性,受寵信程度,一旦郭嘉身死,情報頭子的職務很可能會落到自己頭上,這是郭奉孝絕對不愿意看到的。
當然啦,情報頭子必須躲藏在陰影當中,很可能受到除君主外所有人的側目甚至是忌恨——郭嘉本人就是最好的例子——身為經學大家、儒門正統的自己,未必會愿意接受這個吃力不討好的職務。然而不怕一萬,就怕萬一啊…
在郭嘉看來,自己原本的情報來源便非常可疑,很可能是背著曹操單搞一套,那么,一旦自己接任了情報頭子的工作,能夠保證對于所搜集到的情報,所綜合后的信息,全都毫無隱瞞地匯報給主君知道嗎?倘若自己別有野心,從中取利,便很可能對曹家政權產生威脅啊!
郭嘉一向所最擔心的,他所疑忌自己的,不正在于此嗎?所以他才要想辦法把自己留在幽州,不讓自己跟隨曹操返回許都去吧。
是勛想明白了這一點,不禁暗中松了口氣——起碼證明郭嘉舉薦自己,并不是設下了什么圈套,況且,自己本來也并未覬覦過那個陰影中的職位。心情一放松,他的思路便不由得發散開來:在原本的歷史上,郭嘉去世以后,是誰繼承了他的工作呢?就目前的史料來看,找不到一個準確的人,很可能是個默默無聞之輩,也有可能,曹操是直接把那一攤事兒轉手交給了校事…
倘若真的如此,真是一大失策。
此后曹操敗于赤壁,敗于漢中,連續打輸了好幾場決定性的戰役,使得曹魏的勢力止步于長江北岸和祁山北麓,再難寸進,這固然是多方面原因造成的,但情報工作的失敗,恐怕也是一個重要因素吧?所以曹操才會在赤壁戰敗后慨嘆說:“郭奉孝在,不使孤至此。”起碼若能探明當地當時的風向天候,探明江東群臣尤其是黃蓋的真實戰降傾向,那把火肯定就燒不起來了吧。
念及至此,是勛也不禁心中暗嘆。回過神來,卻見郭奉孝仍然定定地望著自己,似乎希望自己表態:你明白我的意思沒有?你是會明確表示并不貪戀我的職務呢,還是會指天發誓對曹家絕無異心?
其實郭嘉也并不相信是勛對曹操有啥異心,員工在老板面前隱瞞某些信息渠道,可能只是為了與同僚爭權,避免功勞為他人所分薄而已。然而但有此種私心存在,異日形勢若變,誰又知道會發生什么事兒呢?不可不預先有所防范啊。
但他料想不到的是,是勛并沒有作類似回答,而只是淡淡地一笑:“賈文和。”
郭嘉聽了這話倒不禁一愣:“何謂也?”你在說啥啊?
是勛解釋道:“奉孝善養貴體,料必有痊愈之日。倘真不諱,則能繼奉孝之志而使主公耳聰目明者?舍賈文和而其誰?”賈詡接你的班,來當這個情報頭子再合適不過了。
郭嘉皺皺眉頭,似乎在仔細斟酌。是勛繼續解釋:“人皆謂賈文和周旋群雄,倡亂惑世,而吾觀其所為,不過自保耳。自歸許以來,閉門謝客,一無酬答,不群不黨,與君何其相似乃爾?”賈詡沒有野心,只想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讓他繼承你的位子,可以保證情報系統始終面向曹操,而不會落在私人或某些小團體手中。“今日能容文和者,唯主公也,則文和忠悃,唯獻主公。其經權達變,算無遺策,子房之亞耳,主公不能信用,憾甚。”賈詡既然投了曹,他就離不開曹操了,即便去往別處,也將毫無用武之地,以他的才能,因為跟原本歷史上不同,投降得不是很主動,很光榮——是被我逼的——所以曹操不夠信任他,這是件很遺憾的事情啊。
郭嘉微微點頭:“宏輔所言有理,吾或與主公言之。”我再想想,可能會把他推薦給曹操的。
既然把話都已經說開了,是勛相信郭嘉沒有欺騙自己,他確實不是給自己設下了什么圈套,而只是簡單地想把自己留在外州,避免接掌他認為不可輕授的情報工作而已,因而是勛放下了一半兒的。那就沒啥別的需要懇談啦,當下微一欠身,就打算告辭。
然而郭嘉還不肯放過他,仍舊注目是勛,斟酌著詞句問道:“嘉時日無多,乃有一疑,請宏輔教我。”是勛不用他真的問出口,當即就明白了——你是想了解我真實的情報來源吧?然而很可惜,是某光風霽月,無不可告人處,偏偏就這事兒不能直言相告——即便真說了,你也必然不信。
其實我是從后世穿越來的啊,此世絕大多數著名人物的結局我都清楚,進而因其性格、立場而造成的勝負成敗,亦皆一目了然,不僅僅史書上記載著,還有其后近兩千年來各種研究文章。這種情報來源,你學不來的,我也不可能交給曹操。
難道就真的這么跟郭嘉說嗎?何其可笑乃爾!
“吾知奉孝之疑,然…”才剛想開口拒絕,是勛卻又猛然頓住了。眼瞧著郭奉孝死期將近,就算告訴他真相又能如何?自己前世所讀過的穿越文當中,絕大多數主角都會保留著這個畢生最大的秘密,直到死亡…哦,應該說直到結文。可是,要真的身臨其境,才會體味到深藏偌大秘密而不能與人言,那是多么百爪撓心啊。
是勛有時候真恨不得跟童話中那樣,去山里找口枯井,趴著井欄朝下喊:“吾乃后世穿越來者!”
反正郭嘉也不會相信,何妨透露一二,讓我自己可以得到發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