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康根本不等主人家相請,便推開涼家的仆傭,急匆匆步入涼府大堂。涼茂匆忙起身施禮,但公孫康理都不理他,只是注目是勛:“天使緣何夤夜而至此地?”
是勛淡淡一笑:“勛初至襄平,人地兩生,因與涼伯方為故交,故訪之耳——何勞公子相問?”我表面上是奉著朝命來封拜汝父的,實際上肩負著什么使命,不必明言,大家伙兒也都心里有數。那么先來找涼茂打探一下你們公孫家的消息,那不是很順理成章的事情嗎?你問什么問?
而且是勛還故意加上一句:“未知公子來此,為訪涼伯方耶?為尋勛耶?”
公孫康心說我在門外就嚷嚷要見你了,那你說我究竟是來找你還是找涼茂的?這不是明知故問嗎?他才剛得到消息,說是勛不告而別,恐怕已然趁著夜色遁出城外去了,因而匆匆點了兵馬來追。出府的時候順便問一句:“天使往何處去了?”門官趕緊稟報:“適才問及小人涼府君居所,或往相訪也。”公孫康并不怎么相信,但抱著萬一的希望,還是一邊遣人去通傳四門,不可放一人一騎離開,一邊親自跑到涼茂府上來尋找。
結果還真讓他在涼府上找著是勛了。問題找著了又該怎么辦呢?人家既然并未落跑,你就沒有責問之理——既為天使,又是貴客,難道還能限制他的人身自由,不放離府不成么?當下只好隨口敷衍道:“康欲與天使語,至而不見,恐有不測,故此來尋…”我是看你突然消失了,害怕出什么事兒,所以…
是勛捻須而笑:“吾聞公孫將軍守牧遼東,法令森嚴,吏民皆畏,即襄平城內亦夜不閉戶,宵小斂跡,安有不測之論?莫非傳言非實么?”你是說你爹治理不得法,所以這城里治安狀況不大好?
“天使勿相戲也。”公孫康也覺得挺尷尬,心說回去定要將那報訊之人好好收拾一番。
是勛倒似乎剛想起來什么,雙手一分,假裝恍然大悟地道:“莫非公子疑我欲遁出襄平,故此來追么?”
公孫康連稱“不敢”,就要甩袖子走人——既然已經找到了,那就可以解除警報啦,自己沒必要再跟這兒丟臉。
可是是勛話還沒說完呢,怎能這就放他走?——“吾本欲遣人先通傳公子,再訪涼伯方,奈何府中仆役,竟都不見。即行至馬廄,亦不見一人也。因而將節旄立于廄中,使公子知勛去之不遠耳——公子得無見乎?”
公孫康聽了這話就是一愣啊,心說我倒還是真沒注意,你把節旄給放在馬廄里了…對啊,你就算想逃,什么都可以不帶,總不能不帶上節旄啊,否則即便能夠返都,亦為重罪。可是,你說府中仆役全都不見,那又是啥意思了?
是勛關注著公孫康的神情,到了這個節骨眼兒上,話已經逐漸說開了,這才驟然斂容而謝:“實不相瞞,適有人來密告勛,云將軍父子欲相害也,因而勸勛速遁。然勛以將軍父子終不背朝廷,故不能不告而別,乃訪涼伯方,以察其中曲直…”
涼茂也是個聰明人,聽了二人的對話,心中大致有數了,雖然——你壓根兒就沒告訴我這事兒啊,哪兒就“以察其中曲直”了?但卻本能地幫腔道:“宏輔所言,句句是實,公子明察。”
公孫康緊鎖雙眉,轉過頭來盯著是勛的眼睛:“君云有人密告,道吾父子欲害君,勸君遁去?未知是何人敢造此謠言,又以何為證?”
是勛淡淡一笑,朝諸葛亮擺擺手。孔明很知機地就把令符和州署地圖給遞過去了——“若無此二物,吾又如何離得了州廨?”
公孫峻突然前來報警,還真把是勛師徒二人給嚇著了,當即收拾東西就要跑路,可是隨即,諸葛亮就首先反應過來——“此事得無詐乎?”是勛也覺得不對,可是又怕真有萬一,此時不逃,等到腦袋搬家,那就來不及了呀!
然而孔明是一向忠心耿耿的——倒未必忠于大漢朝廷,但確實忠于其師,更忠于其職——勸是勛寧可冒險,也不要輕易放棄自己的職守。是勛轉念一想,自己終究不是純粹的曹家屬吏,同時也是大漢天使啊,就算公孫度起了惡意,難道他還真敢殺自己嗎?別說公孫度了,就算李傕、郭汜那種貨色,也只敢劫持公卿百官,而不敢對二千石以上官員妄下狠手哪。公孫度有志天下也好,一心割據也罷,總不可能真的把遼西大門一關,躲進小樓成一統吧,他總得考慮到天下士人的觀感吧?
所以呢,倘若不走,性命或可無憂,若是走了,使命必然泡湯。可是使命泡湯還是小事,問題公孫度若是當即下定決心,對曹家用兵,如今曹操在白狼城內加上后軍也不過才三萬人馬——新收降的胡騎或許不少,問題倉促間未必可用——大水未退,后路等于斷絕,真要打起來,勝算真是不大啊。此時公孫度不明敵情,不敢貿然西進,可要是逼得他必須撕破臉,冒一把險,曹軍又有多大的把握守住白狼,直到水退?若在水退之前即被迫棄守,難道還循著塞外的艱險道路逃回去嗎?那條道兒自己才走過啊,根本跑不遠就會被人追上,狹間突破,十死無生!
不行,我不能跑!
那么就此返回偏院去嗎?公孫峻奸計無法得逞,必然設法毀滅證據,就自己手頭這道令符和這張并不著一字的地圖,真能取信于公孫度父子嗎?莫名其妙讓人擺了一道,就被迫要和血生咽了?這可不是我是宏輔的風格!
所以他最后決定,我還是得走,但不是逃出城去,而是隨便找個借口出府,讓你們起一下急,讓公孫峻以為奸謀得逞。然后等人來追,我再把證據出示,對方焦急、惱怒、尷尬之下,就很可能聽得進去自己的話。并且,為了證明自己并不是真的想跑,他還特意把節旄留在馬廄里——反正這東西也沒人偷,倘若丟在公孫府內,我自可以冷著臉向你們索要。
證據還是那些證據,其實并說明不了什么問題。若說曹家在襄平布設內奸,竊得令符,畫成地圖,交給是勛,那也是情理中事,根本無法證明是公孫峻給他的。然而是勛出示證物的時間點選擇得很好,公孫康正在惱怒旁人誤傳訊息,讓自己白忙活一番不說,還險些下不來臺,是勛趁機進行心理暗示:公子你讓人坑了啊,咱們都讓人坑了呀!公孫康終究年紀輕,脾氣急,當即就信了個七八成。
于是咬牙切齒地詢問道:“究是何人假傳訊息于天使?!”是勛擺一擺手:“此人即為我畫府中圖形,亦謹慎而不落一字,即道其名,公子未必信也。不說也罷。”
可他越是不肯說,公孫康就越是起急,連番逼問。涼茂是真聰明,也緊著跟旁邊幫腔:“此人必與袁氏勾通,乃欲使朝廷絕公孫將軍也!譬若瘡疣,若不早割,必害其身——恐遼東再不得安!”公孫度身邊兒窩著這樣一個壞分子,可是會引發滅族之禍的呀,豈可輕視?你快說,快說是誰吧。
是勛一臉的無奈,趕在公孫康耐心耗盡,即將放棄的前一刻,終于松了口:“實不相瞞,乃從事公孫峻也。吾適聞涼伯方言,此人好貨,或受袁氏之賄也,必非真欲害公孫將軍。”貌似在為公孫峻撇清,他不是對公孫度不忠,只是簡單的貪財受賄而已…然而言外之意,已經把公孫峻的罪狀給坐實了。
公孫康勃然大怒:“吾必奏報大人,查明其罪,以謝天使!”說著一拱手,那意思,既然事情說清楚了,那您跟我回去吧。是勛卻趁機耍起了賴:“吾方宴罷,困乏欲眠,而驟聞兇信,肝膽俱裂——若其再之,必死矣!”要再出檔子相類似的事情,我不得給嚇死啊?算了吧,我今晚就在涼府休息吧——“伯方可肯相留乎?”
涼茂趕緊拍胸脯,說你就睡我這兒吧,我這兒安全。兩人一邊演戲,一邊偷眼瞟著公孫康。公孫康又氣又急,又不知道該怎么解勸才好——公孫峻是自家從事,終究曲在己方啊,這無形中就覺得矮了一大頭——最終只得一跺腳,說那好吧,等我把事情查清楚嘍,再請您駕返府中。
是勛還連聲致歉,似乎是自己對不起公孫家,他這態度反而讓公孫康更下不來臺,只好深施一禮,掉頭就走。然而…是勛還有話沒說完呢:“吾有一言,請公子上呈公孫將軍。”
公孫康心說有話你一次講完不行啊?回回我才轉頭,你就有話,你是耍我呢耍我呢還是耍我呢?可是也沒有辦法,只好轉身聆聽,表示一定會把原話傳給父親。是勛表情嚴肅而誠懇:“公孫將軍欲留二袁,以為可駕馭之也。然而策未定而府中即有人與之交通,則二袁之力,不可小覷。還請尊大人其慎也。”你們爺兒倆以為可以把袁氏兄弟牢牢地捏在手心里,作為自家的臂助,可是你瞧,他們有自己的想法,也有自己的陰謀,你們可得小心,不要養虎貽患啊!
公孫康聞言,悚然而驚,匆匆一揖,轉身就走。是勛還在后面喊:“請將廄中節旄收起,勿落于宵小之手也!”
公孫康走了——當然不忘留下兵馬嚴加監視和守備涼府——是勛和涼茂、諸葛亮是相視而笑。是勛隨即便問:“以伯方之見,公孫峻將何如?”公孫度會收拾他嗎?涼茂微微搖頭:“公孫峻雖貪而無能,卻是公孫升濟同族,必不肯深責也。”是勛笑道:“不責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