氏勛一時激憤懊惱,在柳毅面前道出真相,但隨即在柳毅赴宴的時候,他獨立廊下,反復思忖,越想便越覺得惶恐,不知道自己是做對了,還是做錯了?若說做對了,即便那假是勛再如何大言欺世,終究做到二千石高官,他的地位又如何是自己所可以輕易動搖的?揭穿他夷人奴隸的身份,真的能夠取信于人嗎?若說做錯了,難道自己的祖宗、家世,從此就要付諸流水,反而為了避那西貝貨而必須改名換姓嗎?況且自己這十多年來所受的諸般苦楚,難道只能和血自吞不可么?
等到柳毅回來,告訴氏勛,道堂上那人確實文藝超群,為畢生所僅見,則氏勛便更不敢將“夷人奴隸”四字宣之于口了。好在他思忖良久,考慮到了各種可能性——包括一切都是巧合,甚至一切都不過大夢一場——故此成竹在胸,稍愣之后,即躬身稟報柳毅:
“此賊確為冒了小人之名。他本是小人幼時好友,雖出寒家,卻聰敏好學,小人家中書籍,亦往往將出相借。昔日先父為故樂浪太守張岐所嫉,乃書與營陵之大伯,使小人往投避禍。然而才離莊院,便聞張岐搜捕先父,小人便將書信、盤費暫寄于此賊處,折返救父——孰料此賊竟起惡意,假冒小人之名以投營陵,乃至于此…”
他不敢[說假是勛是夷人奴隸,而只說他是鄉中寒門士子,為了攀附大族,謀取晉僧階而行此李代桃僵之計。這么一來。可信度便大大提升了。
柳毅皺著眉頭。手捻胡須。聽氏勛道完了前后因果,不禁苦笑道:“世間竟有此等事,真正匪夷所思…”隨即瞟了氏勛一眼,“則汝待如何處?”
氏勛拜倒在地,大禮參見:“此賊狡詭,料已虛言取得家伯父信任,今亦惑于丞相矣,小人之冤。恐再難申。然小人終不忍悖祖宗,而使奸人奉其祀,所能寄望者,惟主公也!主公能信小人,請為寄語公孫將軍,拘此惡賊,審斷得實,乃可告于丞相,破其奸謀。全賴主公!”
氏勛覺得,如今能夠幫到自己的。也就只有柳毅了。一方面,自己投于柳氏門下已有年許。頗得柳毅信任,自己的家世,祖籍在何處,族內尚有何人,在遭遇假是勛之前,就已經都向柳毅稟報過了,故此是非曲直,柳毅絕對是可以判斷得出來的——估計除了柳毅之外,也不會再有第二人相信自己所言。另方面,天幸假是勛跑來了遼東,這里是公孫度的地盤,即便曹操再如何位尊勢大,公孫度割據一隅,都擁有與之相拮抗的一定實力,在遼東,曹操也未必保得了假是勛啊。其三,柳毅為公孫度之寵臣,所以只要柳毅肯向公孫度進言,就可當場擒下假是勛,審問得實,好還自己一片清湛的晴空。
到時候公孫度將假是勛的真實…一定程度上的真實身份宣告天下,即便他此前名望再高,也得瞬間垮臺啊。
當然啦,這一切的前提,就是柳毅得肯為自己出頭才成。
故此氏勛才磕頭如搗蒜,提心吊膽地等著柳毅的答復。那邊柳毅沉吟良久,終于伸出雙手將他攙扶起來:“汝不必如此——然此事非易,還須從長計議。先隨我回府吧。”
柳毅的府邸距離州牧衙署很近,也就隔著半條街而已。無須片刻,二人便折返回去,才進門,柳毅便呼喝一聲:“將氏勛拿下了。”
幾名衛兵過來,二話不說,即將氏勛按倒在地。氏勛大驚失色,連呼:“主公饒命!”柳毅微微搖頭:“汝適才與吾所言,事關重大,不可再與他人言之。吾恐汝妄泄其情,必致大禍,故此暫拘爾——非要殺汝。”氏勛心里這才略微踏實一些,想想也是,此事若行不密,別說自己了,就連柳毅都可能受到連累,所以他才要把自己先關起來,防備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當下連連躬腰垂首:“小人必不敢妄泄,還請主公為小人做主。”
柳毅擺擺手,衛兵即將氏勛押往柴房,綁在柱子上。這邊柳毅沉著臉返回書齋,曲膝坐下,伸出拇、食二指揉著眉心,心中暗道:“此事知道,不如不知…然而,或可以之要挾,或結好是宏輔否?只恨無人可與計議…”
為了一個家中的奴才去得罪二千石高官、朝廷天使?這種事兒柳毅根本就不必去考慮。他現在想的,只是是否能夠利用這件事,以達成自己或者遼東的某些利益。不過這還必須得先看公孫度的決斷了,倘若公孫度欲和曹操,則自己可以利用此事市恩于是勛,請他返回朝中后,為自己和公孫度多說幾句好話;倘若公孫度欲與曹操一戰,自動亦可以此來要挾是勛,要他吐盡曹家的實情。
在此之前,還是先把真氏勛先關起來吧,免得旁生枝節。
當然對于此事,目前假是勛還是懵然無知,他在宴席上也被柳毅他們灌了不少酒,只覺得頭腦有些昏沉,便告罪返回暫居的別院去了。諸葛亮少年喪父,長兄又不在身邊,自從拜了是勛為師之后,即奉之甚恭,如對父兄,當下趕緊給端上一杯溫水來。
是勛飲了幾口水,然而酒喝多了,仍感口渴,并且煩躁,心說這沒咖啡也沒茶的日子,還真是難過啊…口干之際,既無茶飲,就想吃點兒甜的,因而招呼仆役:“府中得無蜜乎?乃求蜜水。”公孫家的仆役趕緊答應:“府中有蜜,且待小人為天使取來。”
仆役出去了,諸葛亮湊近一些,低聲問道:“適才宴間如何?”是勛說柳毅等人一個勁兒堵我的嘴,不讓我發表時事演說…不過嘛,我也趁機做了一首詩,將必須之言全都寄于詩中。順便即在孔明面前吟詠了一遍——
“東出盧龍塞,擁旄駕長車。亭堠列萬里,漢兵猶備胡。邊塵漲北溟,虜騎遮道呼。遼東兵雖銳,方伯意猶孤。相國乃奮纓,按劍出皇都。總戎掃瀚海,一戰斷單于。鐵甲三十萬,驃姚百千余。聞戰皆踴躍,虜首割為膴。應懷感激心,茲效縱橫謨。行過黃金臺,昭王亦丘墟!”
諸葛亮咀嚼少頃,稱贊道:“先生果巧思也…”接著一轉折:“惜乎結句以燕昭王為譬,非至善也。”最后那個例子舉得不夠好。是勛微微苦笑道:“倉促而作,難得萬全。”你別要求太高啊小子,我能修成這樣已經算是很不錯啦。
接著,又聽孔明低聲道:“聞先生述宴間情形,似公孫未定戰和,故柳毅等亦不敢妄言也…”柳毅、陽儀,那都是公孫度親信中的親信,做什么決定總不會瞞著他們,倘若公孫度已經下了決斷,二人就未必會是這種模棱兩可,還竭力阻撓是勛游說諸臣的態度啦——要么隨便你游說,要么干脆對是勛不客氣。
是勛點點頭:“吾意亦同。前線情狀,瞬息萬變,即公孫亦初得信也,故難遽定。”我這回跑來挺倉促,估計曹軍在白狼山下斬殺蹋頓、驅逐二袁,以及大軍進駐白狼城的消息,公孫度也就這幾天才接到稟報——二袁和樓班,估計也才到了一兩天——所以還沒來得及召聚親信商議,得出確定的結果來。
“此正我輩用力之機…”他要是已經有了決斷,咱們再怎么努力大概都沒用啦,這個時機卻剛剛好。
諸葛亮問:“先生可有奇謀?”是勛微笑點頭:“可效班定遠故事,如何?”
所謂班定遠,就是指的班超。他當初奉命出使鄯善國,而同時匈奴使者也至鄯善,于是班超振臂一呼:“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帶兵夜襲匈奴營地,斬殺了匈奴使者。鄯善王無奈之下,也只好歸從于漢朝了。
是勛此言一出,諸葛亮不禁大驚,急忙勸阻:“此故事與今日不同也!斬匈奴使而可絕鄯善向匈奴之途,故定遠謀之,于今若斬二袁…”
是勛仰天大笑,打斷了諸葛亮的話:“戲言耳!”我跟你開玩笑呢——“即其勢相同,你我亦無定遠之勇也,若敢往,袁尚一人即可擒你我…”咱們倆合起來都未必打得贏袁尚,去偷襲他們?開玩笑哪,你還當真了…
這時候,忽然傳來了清脆的敲門聲,于是是勛干脆把后半截話給咽了,揚聲問道:“蜜可取來了么?”然而門外響起的卻并非仆役的聲音——“末吏公孫峻,有緊急事求見天使。”
這個公孫峻適才也曾與宴,乃是公孫度的同族兄弟,在州中擔任從事,但似乎并無統屬,純粹一個靠親戚關系吃閑飯的。是勛抬眼一瞧,這天都已經黑了,他突然來訪,究竟何意?難道我剛才詠詩“鐵甲三十萬,驃姚百千余”,不但嚇到了王建,也嚇到了公孫峻,所以要摸黑過來探問消息嗎?也好,我就嘗試著從他身上打開突破口吧。
于是朝諸葛亮使個眼色,孔明會意,過去打開房門。那公孫峻剛才壓著聲音說話,如今又“刺溜”一下直躥進來,神色似乎頗為惶急。是勛就奇怪啊,起身行禮:“公孫從事此來…”
就聽公孫峻急匆匆地說道:“我主受二袁之惑,適已定計,欲背反朝廷,并謀害天使——出城令符在此,請天使速速逃去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