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粲在會議初開始的時候,所以信心滿滿地奏請曹操繼續東進,是考慮到自家的后軍正在兼程趕來,再有個三五天怎么也該到了;而公孫度的大本營是在遼東郡治襄平,哪怕袁氏兄弟不眠不休地疾馳過去,公孫度再當場拍板,決定相助,點兵前來,等到了柳城之下,怎么也得十天。到時候曹家的兩萬大軍,再加上所收服、裹挾的烏丸強騎,面對最多不過三萬遼東兵,勝算還是相當大的呀。
可是他沒有料到,敢情就在白狼山大戰之前,公孫度便已然派出了兵馬,如今一萬多人已至陽樂。正如剛才夏侯廉他們反對即刻進兵所提出的論點,如今曹軍疲憊,即柳城內數萬烏丸亦尚未真正收服,即便是王仲宣這般軍事白癡用腳趾頭也能想明白,自軍的勝算實在渺茫啊。
所以啊,是宏輔你趕緊應下出使之命,去跑一趟陽樂和襄平吧,以解目下的危局。
是勛皺著眉頭瞟他一眼,心說我怎么就交上你這么個損友了呢?
那么自己究竟接不接曹操的暗示,領不領出使之命呢?在是勛看來,倘若不能盡快與公孫氏交涉,達成和解,則對方大軍順勢殺來的可↓n+能性相當之大,稍有不慎,曹軍就可能遭逢慘敗,到時候別說并吞遼東了,能不能保住遼西和右北平的戰果都很困難。而且萬一曹操折在亂軍之中,整個天下大勢都會瞬間翻覆。
自己出使遼東,可能會有性命之憂,可要是不去。曹家派不出更合適的人來。戰陣之上。照樣是危機四伏。先不提關靖要自己擯棄私心了,這自家的性命,總還是把握在自家手中為好——折沖樽俎,我之長也,臨陣對決,我之短也,干嘛要棄長而就短,把生死全都托付給曹操呢?
所以他心中暗自嘆息。但還是朝曹操一拱手:“公孫欲侯,乃可侯之。”
公孫度本為玄菟郡小吏出身,因為年齡和幼名正好跟玄菟太守公孫琙夭折之子相同,故此受到公孫琙的養護,不但為他延師求學,還為他娶了妻子,并且鋪平了入仕之途。后來公孫度同郡的徐榮為董卓麾下中郎將,即推薦公孫度擔任遼東太守,想要往關東諸侯中間打根釘子進去——雖然這釘子略微遠了一點兒。
公孫度在遼東,北收玄菟、西取遼東屬國。東擊高句麗,西御烏丸。勢力很快就膨脹了起來。他甚至還曾一度遣舟師南下,奪取東萊數縣,設了一個營州——后來曹軍破袁譚而循海表,乃逐其所署營州刺史柳毅。勢雄之后,小小的一個郡守,已經滿足不了這位公孫升濟的胃口啦,根據史書記載,他曾經跟親信們商量,“當與諸卿圖王耳”,想要割據稱王。雖然那些話這年月還沒有被揭出來,公孫度也沒有真的稱王,但他仍然僭越天子儀仗,并且自稱平州牧、遼東侯。
東漢朝的侯爵主要分為列侯和關內侯兩種,前者有食邑,后者則無,而列侯又按照食邑大小,分為縣侯、亭侯和鄉侯三級。也就是說,公孫度若為侯,最高也就是縣侯,而他以“遼東”為號,那是郡名而非縣名——以郡立國的,只有諸侯王,而漢制是異姓不王的。則公孫度的不臣之心,由此可見一斑。
所以此前袁、曹相爭,曹操為了羈縻公孫度,也希望他從背后捅袁家一刀子,特意遣使宣命,拜他為平州牧、武威將軍,封永寧鄉侯,然而公孫度卻對鄉侯的爵位嗤之以鼻。如今是勛說了:“公孫欲侯,乃可侯之。”意思是說,若想要穩住他,你就得先答應他的部分條件,我總不能空著手跑襄平去啊——言下之意,自己愿意奉命出使。
曹操皺眉道:“安得使其侯國?”怎么能把個遼東郡改成遼東國,封給他一異姓人呢?是勛搖頭道:“不必也,可即以襄平侯之。”你給他再升一級,封他襄平縣侯好了。他大本營就在襄平,以為食邑,必然欣喜——其實原本歷史上,公孫康斬殺二袁首級來獻以后,曹操就是封之以襄平侯,只是這點細節是勛沒能記住——咱們不能破壞朝廷制度,但可以在制度允許范圍內,給公孫度最高的賞賜啊。
曹操點頭:“可也。”這個條件我可以答應——“宏輔幾時可行?”
是勛說:“事急矣,請奉命求…”他差點兒就脫口而出“請奉命求救于孫將軍”…那也是《諸葛亮傳》中的名句,記得最熟啊。好在及時反應過來,改口道:“請奉命使遼——詔書既成,印章既就,勛即可行。”
曹操說詔書好辦,我隨身就帶著不少張空白的,讓王仲宣大筆一揮,加封公孫度為襄平侯,用不了一刻鐘的時間,問題這侯爵之印,可上哪兒掏摸去?這年月的官印、爵印多為金屬質地,是先刻了模子再澆鑄出來的,問題如今軍中就沒有鑄印的工匠啊。
是勛皺著眉頭想了一想,說也罷,那就搜檢府庫,瞧瞧烏丸貴族們有無收藏著好玉吧。
結果一搜,好東西還真不少——東北地區原本就是岫玉的主要產地,烏丸入塞已久,受漢人愛玉的影響,也以其為美,庫中好玉不下百數。于是是勛就挑選了一塊足夠份量的淡黃色的岫玉,又從所俘的漢人中找到一名刻玉匠人——既然烏丸貴族好玉,自然缺不了玉匠——讓他以最快的速度刻成一方印章。但只可惜這位雕出的龜紐固然栩栩如生,卻偏偏不會刻印文——烏丸大人無此需要啊。
結果是勛就只好卷起袖子,再作馮婦了——這一“再作”的時間隔得挺長,足有一千八百多年…
他前一世酷愛文史,不僅僅愛讀史書而已,琴棋書畫、詩詞曲賦等傳統技能。也都有所涉獵——彈琴能出聲兒。下棋會擺子。倒是書畫方面,還勉強能夠蒙一蒙小學生——曾經也跟位老師學過幾個月篆刻,仿了近百枚漢印,希望這手本領還沒有徹底生疏吧。
他先隨便找幾塊劣質玉石來尋找感覺,不出所料地全都刻壞了。眼瞧著時間不等人,只得一咬牙關,端起玉印來拼搏一把。等刻完了往紙上一蓋,再瞧瞧——橫不平。豎不直,就算埋地下一千八百年,后人發掘出來,也沒人信這是漢印…這年月就算急就章,也大多比這方印文強啊,可能也就比獻帝逃歸雒陽時候冊封關西軍頭,那些純蒙事兒的印章強上一點點…
算了,就是它吧,顧不了那么多了。
漢代官印以金屬鑄印為主,但偶爾也有玉印。可以說是丞相偶得好玉,乃以之為襄平侯印。顯得對公孫度很重視嘛。
趁著是勛滿頭大汗刻印的功夫,曹操又找人漆了一根槊桿,以旄尾裝飾——胡部中毛皮總是不會少的——臨時制成了一根節杖。于是是勛便手持節杖,懷揣詔書和侯印,在二十名“虎豹騎”的護衛之下,出了柳城東門,直奔陽樂而去。
——這回輕騎以襲烏丸,所部皆為正軍,將領或可攜帶部曲,文官是不能帶的,所以是家的部曲都在后軍。是勛唯一帶上的熟人就是諸葛亮,作小吏打扮,為天使馭車。
首先抵達陽樂,公孫度麾下大將韓忠已經入城,聞訊親自出城來迎——終究公孫家還沒有真跟朝廷撕破臉,天使既至,是不能不講究禮數的。是勛故意板著臉問韓忠:“卿將大軍屯駐陽樂,何意也?”
韓忠答復道:“為防烏丸耳。”
其實公孫度派他過來,就是聽說曹軍已入右北平,因為距離相隔遙遠,探報不明,并不知道為大水所阻,故此恐怕曹操追二袁追到自家自頭上來,故此遣兵助守陽樂。
朝廷劃故幽州為幽、平二州,以袁紹為幽州牧,以公孫度為平州牧,其中平州即包括了遼西、遼東、玄菟、樂浪四郡和遼東屬國。然而公孫度并沒能控制住整個平州,在東,他的勢力才剛伸入樂浪而已,尚未能夠吞并,在西,則止步于陽樂。陽樂以西的大半個遼西郡,都是烏丸樓班、蹋頓部駐牧之所,此外遼西屬國境內還有蘇仆延。
這幾年公孫度一直在往東打高句麗,就沒怎么關注西線——他不是不想收服烏丸,問題要是真的拿下遼西全境,就勢必要跟袁氏接壤啦。袁家四世三公,根深蒂固,即便才被曹操擊敗,公孫度仍然覺得以自家的實力還未必足夠與其相抗,還不如先取高句麗,吞并樂浪,多生聚個幾年為好。烏丸正好橫在自己跟袁氏勢力中間,可為緩沖。
這也正是他聽聞袁曹再度大戰,曹軍基本上并吞了幽州,揮師東向以后,匆忙派韓忠助守陽樂的緣由——這兒正是公孫家勢力的西境。
是勛才至陽樂,打眼望城上一瞧,就立刻明白了對方的意圖。首先,揣度公孫度發兵的時候,白狼山之戰還沒爆發呢,他即便是報著進攻的目的派兵而來,要打的也不是曹軍,而應該是烏丸——曹軍還遠得很哪;其次,看城上的布置,純是守御,而并無出擊之意。
因而是勛暗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心說還好。再等聽了韓忠的回答,他就更踏實了——分明韓忠的權力有限,面對已經徹底改變了的前線局勢,并不敢妄自向曹家用兵,而必須派人去稟報公孫度,求問下一步的方略。韓忠的回答很圓滑,正說明了心中無底。
于是是勛繼續問道:“王師追擊袁氏二逆至此——卿可得見乎?”
就見韓忠臉上的肌肉略略抖了一下,隨即答道:“彼等窮蹙來投,未知為王師所逐,已往襄平見我主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