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法制度源于血緣可是又高于血緣,并不見得一日為父就終身是爹。舉例來說,漢哀帝本是定陶恭王劉康的兒子,因為伯父成帝劉驁無子,所以把他從外藩接過來繼承了皇位,但從此以后,他就只能算是劉驁的兒子,而不再是劉康的兒子了。所以哀帝想要冊封他親娘、親奶奶當太后和太皇太后,就遭到了朝野上下的一致反對——沒錯,皇帝的媽就是太后,皇帝的奶奶就是太皇太后,但你雖然是皇帝,那倆可是定陶的王后、王太后,不能再算你親娘、親奶奶啦!
再比方說,此時雄踞冀州的車騎將軍袁紹本來身份很低,是他老爹袁逢跟個侍妾所生的(要是后來袁術罵他的話當真,那他老娘可能連侍妾都不是,就一婢女),跟袁術相比,袁紹是庶兄,袁術是嫡弟,嫡庶有別更在長幼有序之上,所以本初該當抬著腦袋仰視公路。
可是袁氏兄弟的祖父袁湯總共有四個兒子:老大袁平,老二袁成,老三袁逢,老四袁隗。老大、老二都沒兒子,老三袁逢一瞧,大哥死得早,趕不上了,那么我就把庶子袁紹過繼給二哥你吧,這么一來,袁紹瞬間就從三房庶子搖身變成了二房嫡子,并且因為年齡大,變成了袁湯的嫡長孫!所以他反過來瞧不起袁術,心說袁氏家族都該聽我這個嫡長孫的!
所以說,父子名分,并不一定要跟血緣關系嚴絲合縫。
拉回來再說寧可的案子。倘若寧彤當年果然是借種生子,那么不管這兒子親爹是誰,他在名分上就已經算是寧彤之子了,他只有毆打了寧彤才算大不孝,毆打了隔壁老王,那也就跟隨便打個不認識的人沒區別。打人不對,肯定要有所處罰,可是也沒打殘啊,頂多罰點兒醫藥費、精神損失費就算完。
可要是租婢生子,那結論就迥然不同了,寧、王兩家并無出讓兒子的契約存在,寧彤認兒子是白認,無論從血緣上論,還是從名分上論,寧可的爹都該是隔壁老王。毆打老爹在漢律中可是后世想都想不到的重罪,只要老爹愿意,完全可以處以死刑——老爹要是不愿意呢,那壓根兒就不會去告兒子啊。
所以說,隔壁老王第一次的證供,所造成的結果,也就是賺點兒賠償費而已,可是第二次證供造成的結果,就是要把寧可給活活弄死。一在天,一在地,這前后兩份兒證詞對案情的影響可是太大了,所以吳質才要特意稟報給是勛知道。
可是是勛想到這兒,突然又有了新的領悟——吳質是怎么說起這事兒來的?自己剛才不是在問他成陽縣的吏治如何嗎?即便說成陽縣丞判錯了一個案子,那也跟吏治關系不是很大啊,吳質這是案中有案,還有后話吧?
他又從頭捋了一遍案情,突然想起來,自己一開始不就因為寧可坐擁萬貫家財而又孤身一人,覺得總有一天會鬧出事兒來的嗎?那么寧可就真的孤獨一個嗎?不對,他還有個妹妹…
想到這里,低聲又問盧洪:“出嫁之女可能繼承父親的財產?”盧洪回復道:“按律,父死子繼,無子則寡妻繼,無妻則父母繼,再后面是未嫁女、出嫁女,再后面是從子…”這意思很明白了,寧可沒老婆沒兒子,也沒有兄弟和侄子,那么他要是一死,財產繼承人就只剩下了一個妹妹。
對啊,判斷案情就要從最大受益人開始想起,這是偵探的常識…是勛這才緩步跺回吳質面前,問他:“寧可之妹,嫁與了何人?”吳質微微而笑,那意思:長官你終于想到點兒上了——“正是本縣的黃縣尉。”
案情敘述至此,脈絡終于逐漸清晰了起來。
想必寧彤當年確實是借了隔壁老王的種生下兒子寧可,后來也成為了唯一…不,應該說是順位第一的合法財產繼承人。當寧可跟隔壁老王起了糾紛,飽以老拳以后,隔壁老王跑縣衙把他給告了,說他毆打生父——但是根據漢律,這一罪名不可能成立。黃縣尉聽聞此事,就想要借著老婆的關系謀奪寧家的財產,因此指使隔壁老王改了口供,說當年是租婢生子,所以寧可毆父的罪名應當成立。
案情的關鍵不在于黃縣尉是怎樣說服隔壁老王的——隔壁老王一開始狀告寧可毆父,就已經不顧親情血緣,想要把親兒子置之死地了,對于黃縣尉的要求,順水推舟即可。關鍵在于,縣丞面對前后完全不同的兩份證供,為什么認準了后一份兒,而不再加以深入調查?他是真的昏庸糊涂呢,還是為賣黃縣尉的人情,甚至是收受了黃縣尉的賄賂呢?
是勛還在那兒苦思冥想,盧洪瞧不過去了,邁前一步,先朝是勛鞠了個躬,然后轉頭詢問吳質:“即便租婢,也當有契約,可有契約呈堂?”吳質一邊點頭,一邊說沒有——“初次審案,縣丞即要隔壁老王將借種的契約取來驗證,老王本說回家去取,可是二次審案,不但翻了口供,還說年深日久,契約已經找不到了。”
盧洪又問:“這般契約,按理當有中人,亦當在官府有所備案,縣丞可曾去召問中人,可曾去查過舊檔呢?”
吳質輕輕搖頭,嘆了一口氣:“倘若屠縣丞去召問了中人,并且出示過契約舊檔,小人也便不敢多事了。還是小人偶爾聽人說起,那李全曾與人喟嘆道:昔日借種的契約便是他為中人,可惜此番寧可要枉送小命了。小人這才反復勸他往縣署去做證,以救寧可一命。”
“原來如此,”是勛也終于想明白了其中的因由,就問吳質,“你猜那李全為何不肯去作證?”
吳質說:“小人反復哀懇(是勛心說就你那態度算個屁哀懇啊),聽李全口中之意,是不愿多事,從而得罪了縣丞、縣尉。李氏雖在縣中為大姓,終究無人為官,倘若縣丞、縣尉等一心要尋他晦氣,總是躲不過去的。”
是勛垂下頭去,又想了一想,然后開門見山地問吳質:“汝與我言及此案,是想讓我怎樣做?”吳質拱手道:“請上官幫忙說服李全,到縣署作證。”是勛又問:“雖有人證,卻無物證,倘若縣丞不準此證,那又如何?”吳質趕緊回答:“李全終究是縣中大姓,縣丞不敢任意批駁,亦不敢隱瞞,即可能將處決寧可的公文追回重審…”
盧洪追問:“公文已然上呈郡中了么?”吳質點頭:“才走兩日。”盧洪沉吟道:“恐難追回。”吳質趕緊又說:“那便請上官行文郡中,請太守將公文駁回來吧。”
是勛先不答應他,又仰著頭踱了幾步,手扶著一株柳樹的樹干——離開鄄城前,程立跟他說過的話,不禁再次浮現在了腦海之中…
是勛和程立在傳舍當中唇槍舌劍,交鋒了好幾個回合,最終這兩個頭腦靈活兼口舌便給的家伙難分勝負,只好握手言和。那么再往后的交談就比較推心置腹了,最后程立對他說:“我料曹濟陰之意,是要借用是君昔日于曹使君面前侃侃而談的膽氣,以震懾郡內宵小。既然是君與曹氏有恩,又是曹濟陰暫借來以充督郵一職的,便請放開膽量,遇到貪官污吏,盡可施以雷霆手段。不必瞻前顧后,甚至…也不必太過拘泥于督郵的權限…”
程立的意思,你放手去干,反正曹德不能拿你怎么樣,相反,你要是摳摳縮縮,不敢對貪官污吏下手,或者太執著于正常的行政程序,反而可能會被曹氏兄弟給看輕了。
如今想到這些話,是勛不禁狠狠地朝樹干上拍了一掌,隨即轉過頭去對吳質說:“不必繞彎子了,你這便隨我入城,即以督郵之權先封了府庫,搜到那份借種的契約副本再說!”
漢代的督郵,全稱為“督郵曹掾”或“督郵書掾”,是郡國守、相的佐官,掌握著監察之權,一般情況下,守、相大多任命心腹來擔當此任,所以權力非常之大。督郵行縣的時候,是可以要求暫時封閉府庫,以便核查賬目的,對于縣中長吏,雖然沒有任免之權,卻也可以下令停職審查。
所以是勛在缺乏民政經驗和政治斗爭經驗的前提下,實在想不出如何人不知、鬼不覺地通過私訪來摸清寧可毆父案背后的種種貪贓枉法事,既然如此,干脆就仗著自己督郵的身份,咱們來硬的吧。曹德說他沒自信,但自信和膽量終究不是完全的一回事兒,他膽量還是有的,終究杵在他背后的并非僅僅曹德一人而已,而是整個沛國譙郡的曹氏——既包括曹嵩、曹操的分支,也包括曹宏、曹豹的本支。
我靠老子有曹操當靠山,這兗州之內,老子還怕WHO啊!
所以他當即招呼眾人上馬——吳質沒有馬,是勛命令一名奴仆把胯下駑馬暫時讓給他騎——就風一般奔進了成陽縣。才到城門口,守兵上來盤查,他就直接亮明了身份,然后直入縣署。成陽縣令姓耿,聞訊迎出門外,是勛老實不客氣地跟他說:“先封了庫吧,以便核查。”
耿縣令苦著臉說:“正當春耕,縣內公務繁冗,這個…封庫恐怕不妥吧?”是勛朝他一瞪眼:“那便請縣尊上奏郡府和朝廷,把全國行縣的日期都改成公務清閑的冬季吧!”耿縣令一瞧這位督郵雖然年輕,卻不好唬,只好訕訕地笑一笑:“不敢,不敢。那便懇請長官少封幾日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