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銘,這篇文章…說得可是事實?”
李宗羲放下報紙,淡淡地笑問道。給《清流報》的投稿的時政評論文章中,十之七八都是給大明朝廷唱反調的。但是大部分反調文章都入不了李宗羲的法眼,而這篇以“展和先生”為筆名的文章,所提出的觀點卻極有新意。
文章并沒有用儒家的道理去教導朱皇帝要與民休息不要窮兵黷武。而是用英國大臣巴麥尊子爵的名言“沒有永遠的朋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為依據,指出眼下大明和大英之間最大的共同利益只有一個,就是反對俄國!
可是俄國失敗之后呢?如果俄國被中英法打敗,失去了向巴爾干和小亞細亞擴張的實力。那么英俄之間的矛盾就不存在了,而歐洲列強之間的敵我關系變化極快,如英法這樣數百年的死對頭也可以結為盟友,那么英俄結盟就不足為奇了。
而英俄結盟所要反對的對象,必然就是中國!因為一個強大起來的中國,不僅對俄國的東方領土構成威脅,也對英國在東方的殖民體系構成威脅。而且,中國本身也是一個不亞于印度的富饒大國,又怎么可能不招致西方列強的覬覦呢?
昔日英國扶植朱明,其實就是想用朱明的興起使中國自亂,從而達到分裂中國。而后再各個擊破。使中國成為印度第二。不過1848年開始的歐洲革命。和隨后開始的英俄嚴重對立,都讓英國暫時無暇干涉中國的內部事務,才給了朱明擺脫英國控制,迅速統一中國漢地的機會。
但是,取得漢地之后。大明王朝卻沒有采取與民休息,鞏固內部的政策。而是采取了一系列操之過急的改革。包括法律、稅收、科舉、教育、移民等諸多方面,動靜太大,步驟太快。已經得罪了天下士紳。
而在這種情況下,大明朝廷再卷入歐洲列強的紛爭就是將自己置于一個極度危險的地步了。
因為列強之間的矛盾,并非不可調和。英國、法國沒有滅亡俄國之心,只是想遏制俄國在歐洲和近東的擴張。所以英俄之間很可能達成議和,然后無非就是兩種可能。一是英法退出戰爭,讓中俄在西伯利亞打一場持久戰;二是英俄聯手對付中國,俄國在北面以武力進攻,英國在南面以軍火、資金扶植朱明的反對派,挑起內戰。
考慮到現在的朱明朝廷幾乎已經成了天下士紳的公敵,英國所扶植的反對派只要提出尊孔崇儒。和士大夫共天下的口號,再給士大夫免稅免役的特權。一定可以得到天下士紳的擁護。到時候俄國攻于外,士紳亂于內,這朱明的天下一定會重蹈200年前的覆轍。
所以,大明朝廷只能在改革和對俄戰爭這兩者中選擇其一。如果朝廷一定要推行“西化改革”,那就不能同俄國打仗,而是應該同俄國友好,形成唇齒相依的關系,讓俄國去牽制英法。反之,就不能進行改革,從而團結士紳一致對外…
不過白恩銘對這位展和先生的文章卻不大認同,他搖搖頭道:“什么事實啊,盡是在危言聳聽,大明天下雖然不是銅澆鐵鑄,但也不是一點雕蟲小技就能亂的。這都是些被朱皇帝踩到尾巴的窮酸在搬弄是非,這樣的文章,以后可不能再登了!”
說著白恩銘又摸出一張電報抄件擺在李宗羲面前:“看看這個,朝廷已經決定成立國民教育和宣傳部了,由羅澤南出任尚書,預備對戰時輿論進行管制了。《清流報》如果還想要辦下去,今后一定得注意文章的尺度了!”
“這個是要開文字獄啊!”李宗羲的眉頭立即就擰起來了。
“還是小心一些為妙,報紙辦不下去還是輕的,萬一把腦袋搭進去可就不值當了。”
“恩銘,你現在已經是英國人了,還怕朱皇帝?”
白恩銘哼哼一下:“這樣的文章何止是朱皇帝容不下?香港總督府也發話了,要咱們注意言論的影響…”
“怕是給咱們戳中了痛處吧?”
白恩銘臉色沉了下來,剛想要發火,李宗羲卻嘻嘻一笑:“好啦,咱們這個警世狂言就到此為止,相信皇上也看了這位展和先生的文章,信不信的就由他去了。”
“對,對,由他去吧。”白恩銘連連點頭。
李宗羲也從書桌抽屜里取出一封電報,遞給白恩銘:“這是張鑾坡的電報,過些日子他要到香港公干,約我去遠東飯店一會,恩銘,你也一塊兒來吧?”
“張鑾坡?”
“丁末科狀元張之萬,剛當上朱皇帝的御書房副大臣。”
“是他?”白恩銘一怔,喃喃道,“怕是來香港招安咱們《清流報》的吧?那是得見一見…”
“左相,這個展和先生的文章可看過?”
圓明園,正大光明殿。左宗棠剛一走進來,朱濟世就在沙盤臺旁邊笑吟吟沖他招手了,手里還捏著一份剛剛出版的《清流報》。
“已經看過了,雖然有失偏頗,但也不失為一個在野之賢良,若能引為朝廷所用就好了。”
左宗棠一邊說一邊走到沙盤臺邊上。現在朱明朝廷實行的是半內閣負責制——就是內閣負責日常事務,皇帝把握政策和大局,有點像后世中國的行政體制。而在這個時空,大部分歐洲國家現在也是這么一個體制。至于內閣和皇帝之間的分權,其實也比較模糊,朱濟世有時候也會干涉相權,而左宗棠則盡可能抽出時間向朱皇帝匯報具體事務。而這段時間,朱濟世的主要精力都用在軍事上,所以左宗棠就在被挪作“作戰指揮中心”的正大光明殿里向朱皇帝匯報工作了。
“為朝廷所用也晚了,這個展和先生就是前清臺灣兵備道姚瑩,他這兩年雖然隱居不仕,但卻悉心留意世界的形勢,可惜現在已經病入膏肓了。”
左宗棠聞言眉梢微動,錦衣衛的效率真是越來越高了!
“皇上,這位展和先生的文章似乎也有些道理,一旦俄國敗了,英國恐怕就要把咱們當成對手了吧?”
朱濟世雙手撐在沙盤臺的邊緣,目光注視著沙盤上面新出現了二三十個“小城堡”,那是南路軍和東路軍在向庫倫逼近的途中留下的。
“歐洲的事情,遠比姚瑩所知的復雜,咱們中國人總喜歡以膚色分辨陣營,以為歐洲白種民族必對我有野心,又以亞洲黃種民族為潛在盟友。殊不知,歐洲遠而亞洲近,白種民族只要不團結一致,是奈何不了大明的,反倒是亞洲人有時候更加危險。而歐洲各國之間的矛盾極深,是很難真正團結一心的。所以大明歐洲外交的原則,就是必須要在歐洲擁有強國作為盟友,現在是英法,將來可能是法俄,可能是普奧,也可能繼續維持和英國的同盟。
另外,歐洲國家對盟約的重視程度遠高于我們東方。因為他們那里強國林立,國際外交極為頻繁,對于那些言而無信之國,任誰也不敢相信的。所以這一次趁著對俄作戰,大明應該可以同英法簽訂一個為期20年的盟約。這個盟約,對大明的未來極為關鍵,無論如何都要簽訂!”
締約的事情,左宗棠是知道的。吳春秋和郭嵩燾訪歐的任務當中就有這么一條,左宗棠是丞相,怎么可能不知道?不過他卻不大理解大明為什么一定要去抱英法的大腿?
左宗棠沉默了一下,他是有點同意姚瑩的觀點的。認為需要將英國當成下一個對手來提防。可是朱濟世卻流露出了“親英法”的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