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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交易(三)

  曹鼐卻微笑著點點頭道:“善,宛平縣有縣丞出缺,不知小友可否有意?”當然這是不合常理的,再怎么有功按照程序也不應這么辦,但當朝首輔要把一個通譯簡拔到區區的縣丞,又有什么不行?何況這曹公直接略過丁一白身這一節,若是事后說起,那也是完全可以推到王振頭上的,畢竟這四夷館通事卻也不是首輔平白授予丁一。

  丁一直接就回話道:“若是品級太高,學生怕力不能及。”說來丁某人算是吃相極為難看了,當面就問幾品官。但在首輔面前玩風度,是想自己找虐嗎?風雅得過人家狀元出身的首輔?所以丁一覺得還是干脆問個清楚。

  英國公張輔在邊上實在受不了,沖著丁一說道:“正八品!夠不夠?要不要給你一個正三品的提刑按察使做?依老夫看你還是去找那閹狗,如王山、王林一般給你在錦衣衛里安個高官厚祿才是正理!”

  丁一卻不理會那吹胡子瞪眼睛的老頭兒,起身沖曹鼐一揖,激昂說道:“疾風知勁草,板蕩識忠臣!值此世道艱難,丁一不敢惜身,愿為國家效力!”英國公張輔在一邊聽著都感覺快要吐了。

  但這話正如丁一所言,是說與首輔聽的,卻不是說與英國公聽的。

  曹鼐聽著眼中為之一亮,抬手虛扶笑道:“小友果然妙人,不必多禮。”

他對丁一這個年輕人卻又高看了幾分,因為從要官開始,丁一就在傳遞一個信息:他不要權閹給予的官職,卻來尋首輔要官,說明丁一是自認為根在士林的;而剛才丁一所說  “疾風”,又說“世道艱難”,卻也是表明了心跡——權閹當道,他愿聽從曹鼐的吩咐去辦事,又有“不敢惜身”的話,便是表了決心。

  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便是如此了。所以曹鼐對這個年輕人愈看愈覺難得,只覺有幾分不舍得使他去辦那件事,只是此念頭也只是在首輔心中一閃而過,因為此事非辦不可,卻也是不可能因為惜才而放過丁一。

  “我要面圣。”丁一提出了第二個要求。

  曹鼐這回沒有馬上回答,端起茶盞揭了蓋子,輕輕吹著茶沫,良久才喝了一口茶,抬頭笑道:“有何不可?此在小友哉。”但若差事得當,便是土官小吏、邊軍將領,也自然有面圣的機緣;只要丁一能辦出上達天聽的事,首輔敲幾下邊鼓給予丁一面圣的機會,倒也是不難的,甚至曹鼐還提點了丁一,“‘漢終軍,弱冠系虜請長纓’,此句頗善。”

  也就是說,丁一若能把皇漢理論在京師炒作起來,首輔便能找個機會讓皇帝見見丁一。

  丁一點了點頭,話到這里算是說透,難不成想要首輔大人給寫個保證書?至于皇漢理論丁一是不怯的,后世論壇上這種東西多得很,丁一對這些是極為熟悉的,說起來那是一簍簍,蒙首輔還是英國公這級別的大佬當然是瞎扯,但煽一下那些讀書人丁一還是有自信。

  “學生看小公爺天賦異稟,正是我輩讀書種子,學生不才,想收其為徒,為其開蒙。”這卻便是丁一的第三個要求,他要收英國公的兒子也就是小公爺張懋為徒。英公國張輔坐在邊上再也忍不住了,他怎么忍啊?這是涉及他兒子的事。

  “老夫殺了你這小畜生!”張輔這堂堂英國公是真的憤怒了,直接就是惡語相向了,那指著丁一的手顫抖得不行,跟患了帕金森癥似的,“你他娘的還知道自己不才?一個狗屁秀才你也敢開口收老夫的兒子為徒?先人板板的!老夫現在請的西席是中過副榜的舉人都不敢說收我兒為徒!小子你還要不要臉?呸!”

  曹鼐放下手中茶盞,卻開口對暴走之中的英國公說道:“公爺息怒。”

  “曹公,你聽這廝…”英國公張輔實在氣得不行,這回一口氣真的嗆在那里。

  丁一沖著門外侍候的奴婢說道:“還不快給他揉揉?你們就盼著這老頭一口氣咽不過死掉,好分家產么?”那些婢女嚇得臉上發青,這時才醒覺過來連忙跑過去,有的揉胸口有的捶背,好半晌英國公才咳出一口濃痰來。

  還沒等他再度哮咆,曹鼐卻對丁一說道:“小友,這外間那幾株梅花開得不錯,倒是值得一賞。”丁一便站了起來,微笑拱手作禮,自有婢女引他出去賞梅不提。

  只是丁一方才出去,曹鼐便對英國公張輔說道:“公爺,借一步說話?”

  張輔聽著自然明白曹鼐的意思,揮了揮手教那些奴婢離去,吩咐道:“五十步。”卻是五十步內不許有人進入。那些奴婢連忙行禮退下,主人與首輔之間不想他人知道的談話,他們自然是不敢聽的,偷聽這等話那是取死有道了,能混到國公爺跟前侍候的人兒,哪個不是精明人?

  “公爺,允了他。”

  曹鼐低聲對英國公張輔說道,他仍說得很慢,“他不過是求一道日后的免死鐵券罷了。”

  曹鼐很清楚丁一為什么會提出這要求,因為首輔可能換人,唯有勛貴是世襲的。所以他對英國公張輔搖了搖頭道,“此子聰慧實在意料之外,恐怕他是猜到要讓他辦什么事了。”

  “不太可能吧?”張輔有點不太相信,但想起眼前這位倒是極少有失言的,不禁脫口道,“就這樣他就能猜到要辦的是什么事?”

  曹鼐點了點頭:“若公爺信得過學生,便允了吧。恐怕此子不是今時今日才料到要他辦什么事,而是上京伊始便已心中了然,否則,何以不就王振官爵?非不就,是不能就,不就其官,日后便有大義滅親之名,而無弒主之謗罷了。”

  這年代的科舉是真真切切的千軍萬馬過獨木橋,能進士就不得了了,而得中狀元的人絕對沒有僥幸什么的說法,何況四十七歲就當上首輔的狀元?曹鼐不知道什么叫心理側寫,也沒有讀過現代心理學方面的書籍,但論起琢磨人來講,這年頭能當上首輔的人,都絕對是琢磨人的高手,前后這么一推敲,基本丁一的想法就被他摸了個八九不離十。

  賜宅院真的沒有什么大不了,但如果丁一當了王振給的官,那么王振就是他的恩主了,日后要對王振做出什么事來,必定是為人不恥的,背主之徒說什么籍口都沒意義的,請問誰敢用他啊?誰不防著日后丁某人也跟捅王振一樣,在自己背后捅上一刀?

  只是曹鼐不管如何老謀深算目光如電,始終卻是算不出一點:那便是丁一兩世為人,卻對這大明朝半年后將經歷的變動十分清楚!丁一要當收張懋為徒,不是要一道免死鐵券,而是丁一知道張懋將于張輔死后襲爵,九歲當上英國公,并且英國公這一脈一直去到明末建虜入侵之前,都是穩如鐵石。期間無論是汪直、馮保、魏忠賢這等權閹,還是張居正這種極強勢的首輔都不能動英國公分毫。

  馬上就要死了爹的張懋,丁一覺得調教得好的話,不失為自己一大臂助。這可是一日為師終身為父的大明朝,只要收了張懋為徒,就算不能誆作助力,至少勛貴圈子終歸是不好和自己為難的。

  英國公張輔此時也瞪圓了老眼,咬牙道:“曹公果然高才!”因為他想起了丁一始終不改口的事。想想一個小秀才能攀上當朝極品英國公的關系,就是頭豬也知道得抱上這大腿吧?丁一偏偏就是不認他父親和張輔的這層關系,偏生就是不改口。

  現時想來,英國公張輔只覺無名火在胸間燒著熾熱:“這廝他娘的一早就在算計老夫了!”如果叫了張輔作師祖,便如英國公所說,張懋便是師叔輩了,那么丁一還如何能提出收張懋為徒?

  當小公爺的師侄和當小公爺的老師,那可遠遠不是一回事。人家師叔張懋身為勛貴隨時想不認這層江湖關系了,丁一還能咬他一口?讓忠叔找些江湖人來鬧事么?鬧不過這節就暫且不提了,誰陪丁一去鬧?這可是欺師滅祖,何況這師門長輩還是當朝英國公!

  但若張懋拜了丁一為師就不同了,張懋若想不認賬就叫破門而出,當然丁一要是到時還是個默默無聞的破秀才自然不見得有人理會,但如丁一能按他自己的方案走,能夠面圣又混個一官半職、在士林多少有點名氣的話,張懋想不認賬?那是挑戰整個士林的倫理了。

  曹鼐并不知道英國公張輔和丁父那層關系,所以對于張輔冒出這一句話倒是不太明了,不過他大約也能猜到張輔應該是在丁一那里吃了什么暗虧了,于是笑道:“公爺,這其實也不失為一件好事。”

  英國公張輔一時沒繞過來,抬頭望著曹鼐有點茫然,不過畢竟人老成精,他很快便也就明白了。

  給丁一官職也好,讓丁一面圣也行,把兒子送給丁一當學生也可以,都是把丁一套牢在王振的對立面。就算丁一辦不成曹鼐和張輔想要他辦的事,至于也可以讓王振咬牙切齒,疑神疑鬼,或連丁一這樣的世侄都會背叛他,王振又能信得過誰?

  堡壘總是從內部攻破這話,英國公張輔沒聽說過,但道理卻是明白的。

  只要王振那邊開始疑這疑那,閹黨必然人人自危,那么殲滅閹黨也就是近在眼前的事了。

  當然或是丁一能辦成他們所托之事,那自然就不必講了。

  “好,老夫便豁出去!”張輔一拍大腿,終于應了下來。

  其實還有更深的一層:勛貴和士林不見得關系就如何密切,曹鼐和張輔也不見得交情就如何深厚,他們之所以會坐在一起,那是因為他們有著共同的敵人,王振。這事當曹鼐開了口,也就由不得英國公不允,否則的話士林與勛貴之間的密契必定大打折扣。

  張輔不是沒想到這一點,只是不甘心。

  堂堂英國公的兒子送去給一個容城的破秀才當學生,誰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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