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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欺主(二)

  丁一沒有說話,只是翻來覆去看著那塊牌子。

  陳逸也不怕他看,自己本就是貨真價實的錦衣衛,丁一還能看出花來么?他干脆抖了抖長袍往椅子上坐下,望著那總旗胡山冷笑道:“左千戶所總旗胡山,平湖人,襲父蔭入錦衣衛,正統三年,獲白蓮賊窩點七人;正統七年,獲白蓮賊十七,其中有賊教護法一名;正統…累功升遷總旗。對吧?”

  經歷司本來就是管理錦衣衛的公文記錄的,但這陳逸也的確不單是會鉆營,而且極是強記,簡直就是人形數據庫,就這么把胡山的履歷從從容容念了出來。胡山聽著不禁色變,原本這陳逸是七品,胡山身為總旗卻也是七品,看上去是平級,但對方卻是文職。而且陳逸雖然身處掌管文檔的經歷司經歷,為何會對自己的履歷如此熟絡?通常不是要升官就是要倒霉的人,才會被人記得如此清楚,升官,胡山是知道如果沒有變故,這個總旗就到頭了。那就是說自己要倒霉了?再說這廝還有一個私參撫夷事,也就是說明上面有大員安派他做這事,簡單的說就是上面有人,而胡山最大的弱項偏偏就是上面沒人,想著不禁有點心慌。

  丁一此時終于看完了,把牌子隨手扔回桌上,面無表情向那陳逸說道:“你想怎么樣?”

  “以后你沒事別到前院來,就在后院老實呆著,出入就從倒夜香的后門吧。”陳逸一點也不擔心丁一會發怒,一個秀才,京師里車載斗量的貨色,不,應該說是沙粒一般人物,能翻騰出什么浪花?何況自己恩主可是王振王公公的侄子錦衣衛指揮同知王山王大人——除了皇帝和勛貴,這大明朝還有比王振王公公更有權柄的么?

  不論從官職、功名、人脈陳逸都穩穩吃定了丁一,所以陳逸削起丁一的臉面也毫不留情:“這宅院不是你區區一個小秀才能擁有的,有幾個錢不好好在容城當你的土財主,來京師充闊氣?哈哈,真是夏蟲不可言冰哉!”

  丁一敲了敲桌面點點頭應了一聲:“陳大人所言極是,這宅院的確不是學生所能擁有,只是世交長輩所賜,故之不敢辭罷了。”

  陳逸聽著略有點后悔自己方才太狠叫丁一從后門出入,能把這宅子隨手送人的世交長輩,恐怕也不是簡單人物,但回過頭一想,了不起不就是那些勛貴吧,大約也只有那些人,所以王大人才不好直接到手,免得他們又去太后那里哭訴,勛貴又如何?何況只是世交長輩罷了。

  當下直接便對丁一道:“你懂這道理就好,匹夫無罪懷壁其罪啊,丁秀才,你若聽我一聲勸,速速將這宅院契約取出來轉與本官指定人等,請里長來做個見證,然后即刻離開京師,本官看在你也是讀書人的份上,保你性命周全便是。”

  “陳大人倒是善心。”丁一笑了笑,感激地沖陳逸行了個揖。

  “好說,好說!”陳逸這回倒也不為難丁一,讓這小子灰溜溜滾出京師,再把這宅院交付王大人,想來這差事總算妥當了吧?卻便又道,“等等,那個叫如玉的看著煞是可人,你先把她賣身文契拿出來交給本官。”他也不講究吃相難不難看了,不說什么夜來讀書無人剪燭之類的,因為他怕丁一這小地方的秀才,不清楚這官場的套路或者裝聽不懂,干脆把話挑白了。

  指使陳逸來的人是誰,丁一心里已經有數,不外乎就是馬順、王山、王林其中之一。

  丁一不能退,土木堡戰役已經離現在不到一年了,而且自己也被打上閹黨烙印,他完全沒有時間徐徐圖之!他一步也不能讓,一讓就是死。

  何況于他已得罪了這個陳逸。

  得罪君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得罪小人。

  陳逸是個小人,而且是個知分寸懂進退的小人,他并沒有為了逞威風在眾人面前亮出身份;他索要這宅子也不是要歸入自己名下,而是說轉給他指定的人等;他只索一個丫環,盡管丁一不可能把如玉給他,但畢竟對于這么大到恐怖的宅院和那些奴仆來說,陳逸只要個丫環,他不貪心;并且他還強記得如一個人形數據庫。

  一個知分寸懂進退、能自律不貪心、極為強記的小人就是一條毒蛇。

  若是報出王振名號,或是虛與委蛇先把宅子給他,到時王振一問這姓陳的必然沒有好下場。但如果中間有人出來保這陳逸,逃過這一回的話,丁一知道陳逸這種人的報復,一旦到來絕對的極為可怕和致命的。

  丁一微笑著道:“應該的、應該的,大人保我性命,不過一個粗使丫環罷了…只是大人,恐怕有一件事你不知道。”

  “噢?何事?”陳逸冷笑起來,大約丁一要做垂死掙扎,報出他那世交長輩名號吧。但陳逸卻知道這根本就是無妨礙的,勛貴動不了,還動不了你這小秀才?荒謬!

  “大人是善心人,愿保全學生的性命,只是學生卻不愿保住大人的性命。”

  丁一笑嘻嘻地說著,沖邊上站著的胡山說道,“兄臺有閑么?有閑把這廝結果了,陪他玩了許久,學生實在是玩膩了。”

  丁一已決定不能放他走,而且他看出了胡山抱大腿的意思,更是不想浪費一個現成的投名狀。

  胡山極為猶豫,陳逸可是正兒八百的朝廷命官啊!丁一隨口便叫自己把他殺了?這要是事發,運氣好是自己賠命,運氣要是略差,那是抄家滅族的事吧?干,還是不干?

  “你、你要干什么?本官可是錦衣衛經歷司經歷!你這是要謀害朝廷命官么!”陳逸戟指著丁一喊問。

  丁一沒有理會他,只是向胡山問道:“你缺什么?”

  胡山被問得一愣,論資歷他也熬了十來年了,但當年他當小旗時帶著巡街的校尉,有運氣好的都是試百戶了;論身手他自問千戶所的同僚之中,能與他放對支撐過十回合的不超過一個巴掌,但偏偏那些身手不如他的就當上百戶、試百戶;論功他這十年連接破獲多樁白蓮教在京城的暗樁,拿著賊人個個都是貨真價實,那些毫無寸功的人,卻就是升得比他快…

  想到這其間種種,胡山也算是福至心靈,脫口而出:“就缺頭上那一片云!”上面沒有人遮蔭他提拔他,任他身手再好資歷也夠功勞也超乎眾人,一樣這輩子也就是個總旗了。

  “嗯。”丁一點了點頭,便不再說什么,投名狀是要自愿的,跟白衣秀才王倫逼林沖那樣,就落了下乘。

  陳逸此時已從方才的失態中清醒過來,聽著一問一答,他是極會鉆營的人,哪里還不知道自己必定有一些消息沒有掌握到?好漢不吃眼前虧,他也是能伸能屈的,當下強笑道:“方才只是與東翁說笑,學生何至于能干出這等事?東翁方才說乏極了,不如先行憩息,待得醒轉學生再來陪東翁手談一局可好?于八股時文,學生還有略有一點心得可以和東翁參詳一二…”這便是聰明人,不單不要臉說自己是開玩笑,還點出自己身為舉人的價值——丁一是個秀才,按他想總要再進考場的,有一個舉人出身的給做輔導,那可就方便了許多。

說著陳逸便往門外行去,但他終于沒能觸及房門  因為胡山已無聲無息在他身后掩上來,一刀便抹開了他的咽喉。

  看著仍在地上抽搐的陳逸,丁一搖了搖頭:“這不行,太差了,血濺得到處都是…我去睡覺了,千萬不要叫醒我!”

  四、五人躺著也不覺擠的黃花梨木大床,丁一前世恐怕十年工資不夠買一只床腳——沒有絲毫的夸張——剛才遣退了丫環,丁一甚至彎下身子去仔細查看,那木色金黃而溫潤,心材顏色較深呈黃褐色,密密麻麻的小雞翅紋理…跟前世他被借調去拍賣會負責安保行動時,那些古董鑒定師說的一樣,絕對是黃花梨木無疑,丁一記得當時拍賣會上,一個黃花梨木的算盤都要炒到二十萬了,這床那碩大的床腳要是剖開怎么也能做好多個算盤吧?何況這是大物件,向來都是比小件貴的,十年工資連升遷加薪算起,一百萬好不好?真的不太可能買得起一只床腳啊。

  但躺在這侈華的大床上,丁一卻根本睡不著。先前在容城事疊事時,整個人都繃得極緊時倒也就沒去空想,這時松弛下來他就感覺到一種深深的茫然。

  他并不是真的一個大明的秀才,對于歷史的走向和未來丁一大致上是了解的,這種王振給予的榮華富貴也就只有幾個月的時間,

  該怎么辦?

  他問自己。

  但沒有答案。

  在前世時他也看過許多穿越小說的,里面的主角都能左右逢源游刃有余,可到了自己這遭,卻就悲從中來了。王振的世侄,聽上去不錯,要是早穿越十年丁一也就不怕了,至少有充足的時間給自己培養一點實力,但現在只有幾個月,想這些真的都多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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