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一搖了搖頭,對他說道:“脫木思哈兄弟啊,有些事,是急不來的,意氣之爭有什么用呢?你想想,談總要談的,談成怎么樣,跟你喝不喝茶,并沒有什么相干。而這茶,我想在草原上,能值不少錢,你多喝幾杯,總歸是賺的,對不對?”
“對你娘!”脫木思哈終于忍不住罵了出來。
丁一抬眼道:“家母已然仙去,對與不對,于過世的人來講,不太重要吧?脫木思哈兄弟,你母親可安好?學生在此,也問候你母親了。”
脫木思哈愣住了,他如一拳打在空處,一時失力,竟說不出話來。過了半晌,他對邊上記錄的吏目吼道:“俺不要和他談!這廝腦殼壞了!”
“脫木思哈兄弟,這就是你的不對了,我請你喝茶潤喉,好好談正事;你突然提起家慈,于是我便附和你,也問候了你母親;怎么你又憤怒起來,提出我有腦疾呢?若是我再附和,提出你肝腎不好,你會不會又要扯到他處?咱們什么時候才能談正事?”丁一擺出唐僧模樣,糾纏不清卻又細聲慢語地,便如一只蒼蠅在耳邊不斷振翅一樣。
于是脫木思哈回想了一下,似乎也是如丁一所說一般。
丁一又和他說:“不得不說,脫木思哈兄弟,你實在太憨實了,錢,不是這么賺的。草原上苦啊,為了草原上部落著想,你這么辦事是不行的。你想想,賞賜多了,馬便貴了,普通人便買不起馬,只有大明的勛貴或軍隊才用得起,大明的軍隊和勛貴,你覺得,會騎馬嗎?雖說不如你們草原上的人騎得好,但終究有教練馬術的軍士,至少是會騎的,對不對?”
脫木思哈想了想,這倒的確是,明軍哪能不會騎馬?下意識地點了點頭。
“草原上的人,會什么?會騎馬,三五歲的小孩都能騎馬了,對吧?”
脫木思哈又點了點頭。
“中原的人呢?成年人不會騎馬的,不少吧?”
明明覺得不太對勁,但脫木思哈卻又覺得丁一說的,每一句都是對的。
“你想想,要是馬價低了,例若十分之一,中原的百姓,就買得起馬了,有馬誰也不想走路吧?都有馬了,但百姓不會騎,就得請人教騎術;請誰教呢?軍隊和勛貴家里的教師,沒空去教百姓吧?那就得請草原上的人來教了,人教騎術就得花錢啊!你看大明一個箍鍋匠,就會箍鍋補盆,也吃喝不愁,別說你們會馬術…”
順著丁一的話,脫木思哈感覺也沒什么不對。
“打仗不死人嗎?別老說自己來取、自己來取,要真那么好取,咱們也不用坐這里談了。
“你看,表面看,馬價十成跌了九成,但你要看長遠,這么辦下去的話,草原上的人們,就有了個長久的營生,中原不比草原,人多,要是不會騎馬的人,胡亂上了街,馬驚了得撞死不少人吧?到時朝廷就得搞個騎術考核,通過考核才能騎馬上街,你說,大明這么大,得請多少騎術教師?”
最后脫木思哈發現自己不知道怎么跟丁一談下去,因為似乎丁一所說的,都對。
可是他心里是覺得不對的,來大明之前,伯顏貼木兒專門叮囑他,不論如何,要把大明的賞賜提上去,要不今天冬天,草原上怕又得餓死些人了。
“俺不跟你談。”脫木思哈悶聲悶氣地說道,“你說的不對,俺不知道怎么不對,總之不對!賞賜得比往年高,要不俺們過不下去,真過不下去,俺自然是能活的,但那些老人小孩,過不了冬。”
丁一卻是道:“長貧難濟的道理,你要想明白,草原上的活路,不可能長久靠大明的施舍,學生是給你們部落想出一個長久的營生,你偏偏卻只看眼前的一丁點利益…”
脫木思哈自然不敢應承下來,若是比往年馬價高,他當然可以做主,但現在丁一是說馬價最好跌到十分之一,殺了脫木思哈,他也肯定是不敢做主的。
這談判自然是談不下去,于是便約了明日再談。
雙方散了之后,章主事便索來記下雙方談判的文字去看,不看也罷,一看真個是下心驚膽跳,望著丁一半晌,搖頭道:“丁秀才,你、你、你…”半天硬沒法往下接,只是頓了頓腳,讓丁一等他,便急急的出去了。
十分之一的馬價,這是要絕了瓦刺人的活路啊。
章主事可不是丁一這穿越客,他十年寒窗高中做官,雖說在南京的主客清吏司,但四夷之事卻是清楚的,這瓦刺雖不能說靠著貢馬得賞過活,但與大明這貢馬的交易,無疑就是草原上部落很大一塊的入息,這下給丁一砍成十成之一,是要逼瓦刺人犯邊嗎?
不單瓦刺那邊,脫木思哈做不了主;大明這邊,章主事也不敢做主,只好連忙稟了上去。
丁一聳了聳肩,漫天要價,坐地還錢,原本就是貿易往來題中應有之義。十成之一太少,那脫木思哈可以往上提嘛。
難道只許對方提出漲價,不許大明提出降價么?
其實,丁一并不是不知道,外交無小事;相反,丁一比這個時代任何人都清楚!
但他就是要這么干。
因為看這權閹的作派,是疑心病特別重的,舊交的兒子召過來,不見,不賞,先莫名其妙派來做事。
大明朝,能和瓦刺談判的人,一個也找不到了么?勢必是不然的;丁一是瓦刺問題專家嗎?勢必也是不對的。
怎么得到這權閹的信任?信任就是當接到一個命令時,死心塌地的去辦,不管律法,不管道德,不管常理,這,就是上位者要的信任,也許上位者會覺得此人一根筋,但恰恰上位者往往就喜歡這樣的人。
所以丁一并不擔心,他就故意這么干。
不合常理地被派來辦事,他便不合常理地把這事辦到變態的盡力!
過了個把時辰,丁一都覺饑腸轆轆,面前那杯好茶也喝到淡然無味,若不是經歷過“一小時不動,兩小時不漂,三小時不倒”嚴格的正規軍事操典訓練,一般人被這么晾著,怕是早就覺得要瘋了。
但丁一不急,章主事大約是報與那位馬大人吧?這來來去去,是得花點時間。就算要投靠,就算要當棋子,丁一也不可能去充那顆卒。不這么把事做到盡,怎么破局?不破局,那只能一步步被牽著走了——特種兵不是肌**子,不是賣肌肉塊,也不拳手,更重要的,是在逆境中,完成不可能的任務。
又過了約莫兩刻鐘,安坐在椅上的丁一,連檐角上螭吻都看了七次的時候,終于來了一個小黃門,趾高氣揚地問道:“哪個是丁一啊?跟咱家來!”
丁一聽著,便起了身,卻聽左右那些吏目低聲說著:“啊呸,叫丁一的人,也配當官?”、“他老爹大約是扁擔倒了,知道是個一字,所以給他取名叫丁一?”、“真是世風日下啊,這什么人都能幸進…”、“最為可笑還取個字叫如晉!想來是在春秋里撿著一句‘二十有一年,春,王正月,公如晉’,字與名之間,有這樣截搭胡亂取的么?大約也就是哪個連秀才也考不上的老童生給他們家糊弄…”
“諸位請了,”丁一沖那些吏目拱拱手,笑道,“若按這說辭,想來各位是心懷前元?叫丁一的如何做得了官?那太祖又如何能驅逐韃子,恢復中華呢?莫非有人想當漢奸而不得,心存怨恨么?方才是誰有教于我的,還請賜教。”
一時間,主客清吏司便是一根針落在地上的聲音都能聽著。
因為建立大明的太祖皇帝朱元璋,還有一個本名,就叫朱重八,也就是朱八八了,他爹叫朱五四,祖父朱初一,曾祖朱四九,高祖朱百六。
丁一前世是孤兒,撿了他的養父是個環衛工人,大約想著自己讀書時寫名字費勁,給他取了個寫得最方便的名字,丁一,沒比這筆劃更少的名了。結果上學之后老是被人取笑,這些吏目嘲諷丁一的話,丁一倒是從前世上學就聽過不少,所以這反擊倒是妥妥的。
待得丁一跟那小黃門去遠了,一眾吏目相望,各人臉面上盡是驚惶,只覺這人實在不好欺負,這邊廂方才取笑他兩句,立馬就給套個心懷前元,想當漢奸而不得的帽子。又扯到太祖那里,誰敢搭他腔?恐怕接著就是一個大不敬的罪名吧?
這年頭權閹橫行,真是沒事想搞你都能弄個莫須有,別說讓人找到個由頭。要是這廝尋著門路去誣告,硬把這玩笑話當真,大家就算最后沒事也難免招惹一身麻煩。想想不禁就有些后怕了。
“算了,莫與一個將死之人,一般見識!”有吏目這般說道,其他人也紛紛稱是。只因大家都看了方才那筆錄,十分之一的馬價,這丁某人,是在找死啊,瓦刺那邊必定不答應,邊釁一起,姓丁的真是殺頭都算好下場。
一個將死之人,還能折騰出什么花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