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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雨停了

  芷煙婉拒了老太太的邀請,站在后門的茶房檐下,朝露掃濕了她的鞋襪和褲邊,轉染上了些灰塵泥土,顯得有些狼狽。

  太陽從她的背面升了上來,映出她那如同柳枝一般苗條與柔韌的陰影,長長尖尖的,似乎使她整個人更加清瘦。

  風塵仆仆的坐船而來,被陽光曬得微黑的兩頰,依然透露著一種少婦所特有的紅暈,彎彎的,細長的眉毛底下,閃動著一雙含情的,扁桃形的,水溜溜的眼眸。

  芷煙的容貌在水準之上,加上她的出身,干活的男人們都指手畫腳起來了,他們用各種各色的貪婪的視線去包圍曾經高高在上的少婦,有的還故意停止了手里的活計,小聲議論著。

  “怎么就她一個人回來了?她丈夫呢,行李呢?”

  “八成是糟了難。呦!她頭上裹著黑紗,莫非是成了寡婦?”

  芷煙盡量不去理會閑言碎語,從她不受徐灝的待見之后,時時刻刻面對著蜚短流長,時間久了也就麻木了。

  這時一輛馬車駛了過來,后門的小廝都站了起來,把車趕到了庭心里,車夫吆喝住了牲口。

  車門被推開,先跳下來一個十一二歲的小丫頭,將門凳放好,攙扶著下來一位婦人。

  芷煙見是四喜,正要迎了上去,四喜先說道:“呀!芷煙姑娘幾時來了?為什么不進去?”

  “我現在算是外人了,不好往里面走,等等也無妨。”芷煙解釋原故。

  “你可是三陪嫁丫頭,怎么反倒把自己當成了外人?真實的。”四喜上前拉著她的手,滿臉笑容,不管到了什么時候,誰敢怠慢自小和奶奶一起長大的姐妹?也只有那些沒有眼力見的人,只會跟紅頂白而不會雪中送炭。

  一看芷煙很是憔悴的樣子。就知道她過得不如意,四喜好言好語的說著話,絕口不問對方的近況,笑道:“咱們先去你妹妹屋里見見舊時的姐妹,吃了飯,叫她們送你進園子就是了。”

  如此二人手拉手到了緊靠著垂花門的院子里,四喜說道:“芷云,你好姐妹來了。”

  “誰呀?快請進來吧,我占住手了。”屋里傳出了聲音。

  小丫頭跑了出來,打起軟花簾子請客人進去。芷煙心中嘆了口氣,見客廳中間陳設著五色琺瑯寶云鼎,左首一架玻璃油畫自鳴鐘,右首一只五彩大翠瓶,供著五色牡丹。

  炕上鋪著大紅蘇繡枕墊,下首八把造型有趣的椅子,椅子上鋪著一色元青緞墊,此外的玲瑯擺設自不必提,顯然芷云也做了管事了。

  芷煙想起當初陪嫁過來的時候。乃是丫鬟中的第一人,別說芷云她們了,就算管家管事誰不要聽我指揮?如今她們這樣的風光,我倒弄得進不得。退不得,唉!

  敘舊的時候,芷煙輕輕問道:“三爺在家嗎?”

  穿著粉紅緞三藍繡花圓月長裙的芷云搖頭道:“說來不巧,三爺昨晚出門了。誰也不知去了哪里。”

  天下著雨,陰沉沉的沒有一點晴和的征兆。

  曹二叔坐在曹氏家祠的大門口,還穿著冬天的那件破舊棉袍。身子微微的顫動,像是耐不住這襲人的寒氣。

  他不時抬頭望了一望天,嘴邊不知道念了幾句什么話,又低了下去。胡須上倒懸著一線一線的水珠,迎風飄動,剛剛用手抹去雨水,隨即又流下了幾線。

  “難道再還和去年一樣嗎?我的老天爺。”

  天氣也真太使人著急了,立秋后一連下了十幾天的雨沒有停住過,人們都感受著深沉的恐怖,這樣的年景太罕見。

  抱著孩子的曹二嬸說道:“這些年不都是這樣的冷嗎?節氣都被打亂了,求求天老爺別收人了,可憐可憐我們吧。”

  “一年比一年冷,關帝爺爺的靈簽上曾明白說了,今年的人,一定是要死去六七成的!”

  烙印在曹二叔腦海中的許多痛苦往事,一點點的往外倒,他記得小時候天天吃野菜拌山芋,一天只能吃一頓,這還是最好的荒年了。戰亂時吃樹根,最慘的時候一家八口人,四個吃了觀音粉生生吃死的。

  童年時的慘事讓曹二叔一輩子也忘不了,大明立國后他拼了命的種地,不但耕種自家的,還加種了村里何七爺的十畝水田,多種一畝地,就多一畝地的好處,繳納何七爺的谷租,剩余能喂飽兩個孩子。

  曹二叔不指望發財,只求能讓一家人吃飽飯。去年和兒子費了很多力氣,起初禾苗長勢很好,雨水也極調和,只要照拂得法等到了秋天收獲,什么都不成問題了。

  誰知老天爺忽然翻了臉,大大的雨點由西南方直向田地里撲過來,短短半天的功夫,池塘里的水位急劇升高。曹二叔立刻感受著不安心情,恐怕這好好的稻花都要被雨水打落了。

  午后,大雨漸漸地停住了,那時在曹二叔的心里,像放下了千斤重擔般的輕快。

  晚上,天色漆黑的伸手看不見自家的拳頭,四面的鑼鼓聲像雷一樣地轟著,人聲鋪天蓋地的嚎叫,勁風刮得呼呼的吼。

  曹二叔知道外面又發生了意外變故,急急忙忙的叫醒了兒子,由黑暗中向著鑼聲的地點飛跑。

  路上,他遇到了鄰居家的小子,得知西面和南面的水位一齊暴漲,這使得整個曹家莊四周的堤口都變得危險了,鑼聲是里長命令大家去護堤的。

  曹二叔吃了一驚,黑夜里徒然暴漲幾支水,是近年來少見的怪事。他慌了神,鑼聲越響越厲害,他的腳步也越加亂了。天黑路滑,跌倒了又爬起來,得虧兒子扶著他跑,還沒等跑出幾步,就聽到一聲天崩地裂的震響,曹二叔的腿腳像彈棉花絮一般的顫抖起來。

  眨眼之間,如萬馬奔騰的浪濤向著他們涌來,兒子曹秋急急忙忙背起父親轉身就跑,站在了自家的石階上,洪水漫過了一尺多高,幸運的躲過一劫。

  新渡口的堤壩潰開了三十幾丈寬的一個角,曹家莊所有的稻谷都化成了水。

  于是曹二叔差點瘋了,半年辛辛苦苦的希望,一家子生命的源泉,都在那一剎那間被大水沖毀的干干凈凈。

  現在,曹二叔又看到了災年的征兆,怎么能不心急呢?從去年五月到今天,他還沒有吃飽過一頓干飯,孫兒嗷嗷待哺,他娘連奶水都沒了。

  六月初水終于退了,全村的饑民想聯合出門去討米,剛剛走出去就被官兵趕了回去,往后連村口都不許出去。

  據說縣里領了朝廷三萬石的賑濟,可鄉下沒有看見發下一粒糧食。何七爺從外省買了七十擔大豆子回村救急,曹二叔只借到了五斗,價錢是二錢銀,月息二分。

  曹家一家九口人,連青草都給吃光了,實在是捱不下去了,才跪在何七爺面前多借了三斗豆子。

  八月里村里有人挖出了觀音土,餓得受不了的鄉親全都爭先恐后跑去挖來吃,任憑曹二叔如何勸解反對,四爺爺為了給兒孫省下一口飯,吃了不到兩天,升天了。

  此后每天都有人死,正在饑民掙扎在死亡線上,突然從天而降了個徐三爺,怒斬縣太爺等官吏十八人,鮮血染紅了縣衙,下命開倉放糧,整個府的百姓全都沸騰了。

  不過天底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曹家莊人被要求編些斗笠等過活,一人每天能編出十只斗笠,就可以換取兩頓的稀飯,所以全村人日夜不停的趕著編,編呀,盡量的編呀!不編有什么法子呢?起碼有命支撐到秋收。

  曹二嬸抬頭看了看天,搖晃著懷里的孩子,說道:“大家都說徐三爺是天神轉世,只要他能來咱村子走走,這雨天興許就能停了。”

  “胡說八道。”曹二叔壓根不信,“徐三爺是青天大老爺不假,可他是人不是神,只有當今圣上才是神。你們呀別亂傳瞎話,小心把徐三爺給害死,皇帝老兒最怕這個了。”

  “哦。”曹二嬸嘆道:“斗笠也賣不動了,今年可怎么過啊。徐三爺是好人可不是個善人,就從來就叫人白吃他一頓飯。”

  “那是吃不起。”一輩子辛勤勞作的曹二叔對此很有共鳴,“白給粥吃,能像現在,大家伙想法設法的種地?朝廷的賑濟只能濟得一時不能濟得一世。不過話說回來,今年怎么辦呀!”

  斗笠賣不出去,眼前的稀飯就要成了泡影,今年五十歲的曹二叔心中焦急,他知道他的命苦,生下來就沒有舒服的活一天,苦頭吃的太多了,好的日子卻還沒有看見過,算八字的先生都說他晚景很好,總不能十分相信,二個兒子都不懂事,處于這樣大劫數的年頭,要支撐這么大的家,可想而知該有多么的困難。

  “總得想個辦法啊!”

  曹二叔不指望任何人,也從來沒有氣餒過,每每到了這樣的難關,他就整日里思索著,無論如何要養活全家人。

  突然,村子里爆發出了一陣陣的歡呼聲,就聽有人喊道:“徐三爺來啦,徐三爺來啦!老天爺,雨停了!雨停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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