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榕打聽到母親吃得好穿得好,妹子又遠走了,說道:“自古婦人有夫從夫,無夫從子。[詞書/閣]放著我這個頂天立地的長子,還用得著寄養他人家里?這不是笑話嘛!”
糾集了幾個人,挑著擔子跑到了蕭家村,要他娘跟他回家,陳師娘顧慮傳出閑話,畢竟就這么一個兒子,是以乖乖聽從了。
村里人不明底細,還紛紛過來幫著收拾家里的東西,衣服糧食裝好了挑著。梅氏得了消息尋思到底是親兒子,養活母親天經地義,斷沒有強行留人的道理,巴巴的送來銀子五十兩。
如此陳師娘到了兒子家中,要說陳榕固然忤逆不孝,可也不是個狂暴之人,吃母親的穿母親的,面上自是和和氣氣,巴不得老太太能多活幾年呢。
反倒是媳婦和孫子不明白道理,動不動你一言,我一語,每天循環無端罵人,動輒什么老狗,老不死的!只道你永世用不著兒孫呢,掙來的衣裳裹在自己身上,掙來的銀錢藏在自己腰里,掙的糧米喂飽了自己的肚皮,可曾惦記著我們一家無衣無食?
為了女婿那大幾吧入的閨女享受,好處都拿去貼了女婿,這下舒服了?人家一家子去做官享福,不要你個老不死了。
如今老了動彈不得了,腆著臉尋到兒子家里,三茶六飯叫人供養?吃了我家的茶飯,牛眼似的睜著兩個大窟窿,什么也看不見,針也不肯拿拿。呸!有這閑飯,也能養活個人看家護院,養活你這廢物干啥?
結果把個陳師娘氣的發昏,忍耐著躲在屋里,帶去的衣裳糧食,都被‘孝子賢孫’拿去買酒。還賭債,買來雞鴨鵝肉一家三口享用了,吃剩了才端過來。
半個月后坐吃山空,陳榕開始惦記起老娘身上的那幾十兩銀子,夫妻倆同謀,等晚上趁著她熟睡的時候,潛入房中在褲腰里摸索。
陳師娘醒過來,捂著褲子不肯給,因這或許就是她死后的棺材本了。
“老不死的你留著錢做什么?拿來!”陳榕強行把母親按在床上,媳婦趁火打劫。陳師娘大聲呼喚。驚動了孫子跑進來,三人一起搶奪,父子二人壓在老太太的身上,好懸沒把人給壓死。
氣得陳師娘哭了整整一宿,上輩子做了什么孽,為什么生出這么個畜生來。
想她一個沒有力氣的老婆婆,有衣服有糧食的時候,尚且要被打罵凌辱,如今一文錢也沒有了。那就更不用說了,看不順眼非打即罵,孤苦無依忍饑挨餓。
梅氏惦記著她,時常派人過來看望。送些節禮什么的,全部被兒子一家三口使出搶銀子的手段,管你送來金山銀山,也到不了陳師娘的手里。
這事怨不得徐灝不知情。他畢竟是人不是神,沒有千里眼順風耳。從去年到今年,陳師娘足足凄慘的被虐待了快一年。霜降這一天。梅氏叫管事夫婦倆送去了一大盒的餛飩。
一進門,隱約看見老太太當時穿著一件破爛的紫花布夾襖,一條破碎不堪的紫花布單褲,蹲在北墻根下曬太陽取暖,臉色臘黃一身的土黃色,打眼一看還以為是一堆黃泥。
陳師娘也看見了他們,無顏面對也怕媳婦孫子回頭打罵,一頭鉆進了房里避而不見。
媳婦笑著陪說了幾句話,把食盒騰了出來,一副孝順媳婦的姿態。傍晚等丈夫回家,燒開了水將餛飩煮熟,一家三口你一碗我一碗,吃了個飽飽;撈出剩下的半碗破肚的面皮湯給母親吃。
而陳師娘坐在四處透風的柴房里,一個人捧著飯碗,對著亡夫的靈位,一邊往嘴里吃,一邊流著淚。
這邊家人回來把所見所聞說了,點出老人家似乎過得不好,梅氏心里疑惑,忙不迭的又遣人過去,要把人接來住幾天。
又擔心徐灝一怒之下斬了陳榕一家,陳師娘受不了,故此沒敢說出來。家人去了恰好都不在家,進門見到了人不像人的老太太。
屋子里一股子霉味,陳師娘頭發全白了,蓬松著滿頭,氣色非常的差,好在老太太還能活動,又是個愛干凈的,把個破破爛爛的屋子收拾的干干凈凈,炕上就只有一床爛被,桌上豁了口的茶壺,一只舊茶碗,一條長凳,除此之外再無他物。
家人一個個先是大驚隨即大怒,當即就要把陳家砸個稀巴爛,陳師娘苦苦勸住了,抹去眼淚,為難的道:“我這衣不蔽體,一分似人,七分似鬼,怎生去得?”
人人嘆息了一回,分頭去親戚家里借了一件青綢棉襖,一件墨綠色的夾襖,一條青色綾裙,一雙本色絨褲和手帕等物,叫了一頂轎子。
媳婦忽然回來了,忙說道:“我家小家小戶,怎好去高門大戶?家里放著現成的棉花布匹,就是我不得閑,她又眼花沒本事做,故此穿的不甚體面。諸位先回吧,待等上幾日,我給母親縫制了新衣,再去也不遲。”
徐家媳婦們冷笑道:“呸!再等幾日,陳奶奶早就被你凍死了,人死燈滅,去不成了也沒人和你家算賬了。”
這么多人在,媳婦自然不敢阻攔,黑著臉躲在一邊,媳婦們替老太太梳了頭,男人們用火把衣服烤熱了,送進去換上,一起簇擁著出來要上轎子。
陳師娘猶自念念不忘的道:“慢些走,慢些走,等我收拾了那件破夾襖,回來好穿,再弄的沒了,就只有光著身子了。”
真真是聞者心酸,管事男人冷著臉對著媳婦說道:“你等著,此事自有人管,縱使念在陳奶奶的面上傷了不了你們性命,但遼東極北之地,老天會來主持公道。”
家人媳婦嚷道:“和她廢話什么,把衣服拿著去給三爺做個見證,人在做天在看,我就不信官府會無動于衷。”
媳婦大驚上前要奪回來,媳婦們把她給擠了出去,有人使勁一推,媳婦摔了個四仰八叉。
坐著的徐灝靜靜聽完整個過程。沒有如大家伙猜測那樣的暴跳如雷,而是很平靜的沒有說話,手指輕輕敲著把手,誰也不知他正想些什么。
盤膝坐在火炕上的陳師娘不知他的手段,天生的豁達心態,很快就把自身的遭遇忘在腦后,露出了笑容。
對此梅氏深感歉意,也格外的坐立難安,想灝兒把師娘交給自己照管,自己竟照管成了這個模樣?一萬個難辭其咎!他越是沉靜。怕越是再壓抑著怒火,無非是因自己不好發作出來。
外面,李冬和沐云等人等著命令,刀劍不能用,就把棍棒準備好了,好殺到陳家解氣。李冬不停的嘆道:“投鼠忌器,投鼠忌器!不然我一刀斬了他。”
沐云冷笑道:“干脆我去把他們千刀萬剮,大不了給陳奶奶磕頭請罪,帶罪到北方殺敵立功。不令少爺為難。”
李冬不悅的道:“不行!你這樣少爺會更生氣。別忘了山東那一對不孝夫婦是怎么死的?可見老天爺不是不報,只是時辰未到。”
“那是運氣好。”沐云拿出沐皙傳給他的小刀片,在指間靈活異常的把玩,“奶奶的。老子都準備好了天雷地火,沒想到自己掉懸崖了。”
正說著呢,就見徐灝緩緩走了出來,眾親衛精神一振迎了上去。
徐灝開口道:“這事就這么算了。留師娘好好住下去,比什么都好。”
沐云不可置信的道:“就這么算了?起碼去打斷踢腳也行啊,不然真以為徐家好欺負?”
徐灝苦笑道:“我也和你們一樣生氣。不過話說回來,讓老人家開開心心安度晚年才是最重要的,打在兒身上痛在娘心口,所以什么都不要做。
想陳老師在天上看著呢,一定會體諒咱們的苦衷,無論如何,不能讓陳家的香火斷絕。這事到此為止,誰也不許尋釁報復,都散了吧。”
眾人搖搖頭無語的走了,徐灝一個人返回內宅,追過來的蕭雨瀅輕聲問道:“你若真的這么大度量,可見你是真的長大了。”
徐灝黑瞳中閃爍著冷芒,幽幽說道:“那我寧愿一輩子長不大,我不過是多了些耐心而已,靜等著將來的好戲上演。”
蕭雨瀅驚訝的道:“你要看什么?”
徐灝笑了笑道:“人都有老的那一天,我要等著陳榕夫婦老了,看他兒子到時怎么對待父母。”
“也是!”蕭雨瀅深有同感,“希望能娶個賢惠妻子吧,不然今日發生的一切,早晚會還回去。”
“賢惠妻子?”徐灝嗤笑一聲,抬腳朝前走去。
蕭雨瀅吃驚的捂著嘴,這下什么都明白了,他無疑要安排個最不賢的女人嫁到陳家,打算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這一次心懷愧疚的梅氏說什么也不讓陳師娘走了,在隔壁收拾了一間雅室,但凡她所用之物,屋里都要有一份,挑選了兩個干凈勤快的丫頭服侍。
徐灝得知后特意月錢提高一倍,就當是做護理工作一樣,如此一想也就心安了,不然人家的閨女沒有義務伺候別人家的老人。
又添了兩位能干的嫂子過來,沒多久陳榕夫婦膽戰心驚的趕來看望,以圖遮掩自己的不孝,二來也圖徐家的款待。
徐灝沒當回事,該怎么招待就怎么招待,如此陳師娘感到非常高興,老人家不記仇,即使心知肚明也只當兒子和媳婦孝順慣了。
這一幕都被蕭雨瀅冷眼旁觀,沉默的徐灝比激烈的徐灝更令人不寒而栗,不敢想象接下來陳家要發生的一切。但也與此同時,感覺非常的痛快,這樣的男人才不枉跟著他一輩子。
晚上在房里提筆寫道:“萬事勸人休碌碌,舉頭三尺有神明。哪怕老天沒有眼,人間亦能抱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