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盛夏的北平府比起南方還要酷暑悶熱,樹木倒是長得蔥蔥郁郁,整座城市成棋盤狀分布,城中心地帶是一望無際的內海,各坊里磚瓦結構的民居非常堅固并錯落有致,正對著街道的茶館酒肆里生意興隆。
城東有最繁華的商市,那里鱗次櫛比的三層高商鋪門前車水馬龍。身穿皮衣梳著小辮禿著頭頂的番人隨處可見,長相穿著不亞于漢人的朝鮮商人成群結隊,人人操著一口流利的漢話,不時有一兩個金發碧眼的色目商人牽著滿載著貨物的駱駝走過,而在這里即使最野蠻的女真人也得掛上最和善的笑臉,沒有人敢在燕王治下行為不法。
北平乃是北方最大最重要的門戶重鎮,經過朱棣二十年苦心經營,城內人口已經多達四十萬。
徐府位于東北方的燕王府西側,占地面積不亞于隔壁的郡王府,紅墻青瓦,大門前站著十六名挺胸昂頭的王府近衛。
“少爺回來了,少爺回來了。”
內宅里丫鬟們興奮的四處奔走相告,被朱棣親筆賜名的千壽堂里,老太君和蕭氏等女眷全都喜出望外。
得知長子死去消息的老太君很快從喪子之痛走了出來,和豁達的二弟徐達一樣,作為完整經歷過洪武朝的老人家,生生死死已經見過太多了,所能做的只有把悲痛藏在心里。
十三歲的張釵靜靜站在大嫂徐青蓮身旁,好奇瞧著嫂子眼眸中閃爍著激動,平日里聽多了關于徐家三少爺的傳聞,滿心期待。
好半天,就見一位身材修長的俊逸公子被一大群丫鬟媳婦簇擁著大步而來,張釵頓時俏臉紅了,趕忙羞澀的低下頭去。
能感覺公子打身邊經過,張釵眨眨眼抬起頭來。就見徐灝幾步走過去跪在老太君身前,神色愧疚。
老太君見狀幽幽一嘆,強笑道:“起來吧,你大伯和二哥福薄,怨不得誰。”
蕭氏見兒子苦笑著說不出話來,趕緊親手扶起兒子,低聲道:“家里已經派人接你大娘和二嫂來北平,唉!這都是命。”
有些事就讓它永遠成為秘密吧,徐灝神色坦然的順勢站起身來,張開雙臂使勁抱住了淚水流出的姐姐。
“想死姐了。”徐青蓮哭著說道。珍而重之的抬手捧起弟弟的臉龐,仔細端詳了好半響,“有些廋了黑了,可也更精神了。”
徐灝得意的道:“連日來在船上風吹日曬,天生麗質哈哈!”
張釵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暗道老天爺,徐家三少爺果然如同傳聞一樣特立獨行,絲毫不把禮法放在眼里,眾目睽睽之下。竟然和姐姐親昵摟抱。
張釵羞得緊閉雙眼,不停的喃喃道:“非禮勿視,非禮勿視。”
徐灝使勁親了下大姐的臉蛋,徐青蓮破涕為笑的慎道:“娘你看看他。都成親的人了,還和小時候一樣。”
蕭氏笑罵道:“今后可不許這樣了,即使是親姐弟也得守著規矩。”
徐灝笑著點點頭,好奇的瞅著張釵。問道:“誰家的丫頭?喂,你念叨什么呢?”
張釵頓時鬧了個大紅臉,期期艾艾的道:“沒沒什么。啊!釵兒給三哥哥見禮了。”
徐灝看著這位溫婉秀氣的女孩,贊道:“不愧是北方妹紙,就該大大方方的,哪像咱家的丫頭們,見了外面來的男人就跟見了鬼似的。”
這一句話頓時傷了滿屋子女人,紛紛不滿冷哼,徐灝哈哈一笑。
徐青蓮無奈介紹道:“這是你姐夫的親妹妹,閨名單字一個釵,張家唯一的大小姐呢,深得全家人寵愛,可不許對人家無禮。”
徐灝朝著張釵做了個鬼臉,轉身又和蕭姨媽二舅媽大嫂紅葉綠竹她們打過招呼,最后對著帶著孝的翠柳,把妹妹摟在懷里,翠柳哽咽著道:“翠云現在還好嗎?”
全家人無不一陣嘆息,徐灝皺眉道:“有臨安公主和二姐呢,不用擔心。”
接下來因徐耀祖父子的死和先帝的緣故,徐家沒有為徐灝大擺接風宴,說了好半天的家常話,用過一頓素齋后,臨近傍晚,徐青蓮帶著張釵告辭離去。
張輔最近在城外練兵,有陣子沒回家了。徐灝送完姐姐返回后伸了個懶腰,懶洋洋的道:“張燈結彩!我要娶媳婦了。”
人都來了北平,早晚朝廷會收到消息,那也就無需忌諱什么了。
第二天開始,徐家熱熱鬧鬧的要補辦了一場隆重婚禮,燕王妃欣然給沐凝雪當了回娘家母親。
晚上的王府涼亭里,沐凝雪和五位郡主坐在一處陪著燕王夫婦納涼賞月。
燕王妃多多少少對堂弟的死心有愧疚,是以主動要認沐凝雪為干女兒,借此好讓老太君開心一些。
一直為了父親故去而陰沉著臉的朱棣,難得展顏笑道:“凝雪來,給干爹獻茶。”
沐凝雪明知對方或許就是未來的真龍天子,依然神色波瀾不驚,落落大方的走過去盈盈跪下,輕聲道:“見過爹爹。”
朱棣感慨的道:“你父親是我最尊敬的兄長,十二歲時追隨先帝征戰沙場,十八歲時被授予帳前都尉,身經百戰,而那時候我還穿著開襠褲呢。”
沐凝雪莞爾一笑,朱棣又說道:“是你爹手把手的教導我們五兄弟武藝,后來我們一干兄弟就藩前都去鳳陽老家住了三年,閑來無事又手把手的教授你大哥武藝,記得你那時剛剛出生,轉眼間就這么大了,咱們本就是一家人,你既姓沐也姓朱,將來徐灝若敢欺負你,本王不會輕饒了他。”
沐凝雪輕笑道:“灝兒最是疼我,一句重話都舍不得說,再說有姑姑撐腰,在這北平府里誰敢惹他?”
朱棣壓抑心情被小兒女的婚事吹散了許多,再說先帝駕崩已經過去了兩個月了,微笑道:“這倒是真的,高熙天不怕地不怕有時連我都敢頂撞,卻獨獨服徐灝,對他言聽計從,我這北平府看來是沒人能奈何得他。對了,正好猶豫著該怎么安排他的差事,是讓他們兄弟倆負責領軍,還是協助高熾處理政務,甚或是留在我身邊做個謀士呢?”
沐凝雪不緊不慢的道:“灝兒性子懶散不喜拘束,思緒天馬行空不拘俗禮,莫不如讓他按著自己的心意來,或許會給爹爹帶來些驚喜,也說不準。”
朱棣驚訝的道:“凝雪果然有見地,有人也這么說過,還記得先帝親口贊徐灝乃我朝第二位劉基。那好!就隨著他自己的心意來,愿意做什么就去做什么。”
沐凝雪調皮一笑,起身坐在燕王妃身邊,笑道:“那您就等著吧,他寧可呆在家里也不喜歡出外做事。”
朱棣不禁苦笑道:“本王何嘗不和他一樣?如今泰山壓頂,已經病倒多日了。”
隨著朝廷調兵遣將步步緊逼,朱棣目前處于守勢,父皇駕崩和兩個兒子失蹤,對外宣稱因悲傷擔心過度而臥病在床。
轉眼間到了第三天,吉日,徐家低調送來早已備妥的一套齊整大聘,燕王妃回以十對金鑲碗,十對金鑲箸,一面金鑲玉打造的庚牌等金銀器皿。
為了表示誠意,王妃親自帶著嬪妃們連夜縫制了八副繡枕、四套百鳥朝鳳鴛鴦錦被,四雙男鞋、四雙女鞋;給徐灝縫了一套新郎官大紅吉服,兩套淡墨白色文士長衫,又精心準備了一柄朱棣用過的龍泉寶劍,一套湖筆徽墨龍尾硯,一匹大宛純白駿馬。
按照明初的北方風俗,隔了幾日蕭氏帶著活雞活鴨活魚等新鮮食物登門,燕王妃親自設宴款待,吃過茶后到了吉時,請沐凝雪出來相見,就見凝雪身穿大紅金百蝶裝花吉服,同色金絲百花繡裙,環佩七事,恍然仙女臨凡。
沐凝雪不好意思的給婆婆見了禮,面向東南,芷晴扶著她朝著喜神的方位,坐在了一只水桶上面。
蕭氏含笑給兒媳婦的臉上修了幾下,因兒子不喜女子包頭戴假髻,就用金漆點了下鬢角,戴了鳳冠首飾,完事后凝雪給婆婆四雙八拜行禮。
徐灝知道成親是件很麻煩的辛苦事,可也沒想到長輩會是這般鄭重其事,完全按照規矩一絲不茍的來。不由得暗暗叫苦,早知道就先和凝雪洞房個三五次,精疲力竭了再放她去燕王府,這下倒好,得為妻子守身如玉將近一個月。
有道是由儉入奢易,有了女人做和尚難,大嫂家事一大堆即使想過來騷擾都沒空,晚上又不便偷偷過來,不是陪著老太君就是陪著其她長輩,內宅小姐們好幾位。
如今麝月和晴雯都回到了徐灝身邊,沐凝雪親自點的頭,因再把兩個丫頭欲蓋彌彰的放在嫂子身邊,時間久了未免太不像話。
對此徐灝發覺當初有些想當然了,養在外頭難道還能瞞住妻子和家人嘛?兩頭不討好,干脆也就順勢同意了。
晴雯自然欣喜若狂,她要的就是個名分,哪怕僅僅是個侍妾,每天笑吟吟的心滿意足。
徐灝不擔心屋里上演所謂宅內,當然有時爭吵斗氣不會免俗,但誰也不會妄想取沐凝雪而代之,永遠不可能,身份上的差距太懸殊了。
晴雯搖身一變賣身求榮,成了夫人最忠誠的心腹,監督著不讓麝月親近徐灝。
徐灝尋思著眼不見心不煩,索性搬到書房里住著,遠離屋里的女孩們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