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森林中跋涉了四天,終于在黃昏時分,看到了小林堡,還有天空中慢慢飄散的炊煙,蘇唐長松一口氣,同時為自己準確無比的方向感小小自傲了一下,隨后沖下山坡,向小林堡奔去。
在奔跑的過程中,蘇唐開始撕扯自己的衣服,折騰了幾天,他的衣服本已破得不成樣子,現在,干脆變得衣不蔽體了。蘇唐還想在經過的巖石上不輕不重刮撞幾下,但身上太臟了,他擔心傷口會感染,而且新傷與舊傷有一定的區別,想用這點去騙誰,很容易被細心人看出破綻。
片刻,蘇唐距離小林堡外的農田越來越近了,有些農夫已經注意到了蘇唐,直起身向這邊張望著。
蘇唐深吸一口氣,隨后聲嘶力竭的叫道:“有狼…好多狼…救命!救救我…”
蘇唐一邊奔逃一邊不停呼喊著,距離農田還有幾十米時,他再支撐不住了,一頭栽倒在地。
很快,農夫們三三兩兩沖出稻田,向蘇唐栽倒的地方圍了上來。
“天…這不是蘇少爺么?咋搞成這樣子了…”
“你們沒聽到嗎?碰上狼群了!”
“狼群?蘇少爺跑到黑森林里去了?”
“嘿嘿…這次錢彪要倒霉了,不攔著蘇少爺胡鬧,又沒有保護好蘇少爺,等他回來,朱兒姑娘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來,大家幫把手,得趕緊把蘇少爺送到堡里去,朱兒姑娘和可兒姑娘這幾天都要急瘋了。”一個雄渾的聲音響了起來。
蘇唐感覺到幾雙手把他抬起來,放在一個寬厚的背上,不用睜眼睛就知道,背著他的人肯定是小林堡的趙鐵匠,別人的肌肉不會有這般結實。
時間不長,蘇唐聽到了吱吱呀呀的聲音,陳舊的內堡大門被推開了,隨著趙鐵匠的呼喝:“蘇少爺回來了!蘇少爺回來了!”整個內堡都亂了起來。
蘇唐聽到的聲音非常雜亂,但他發現自己從沒如此清醒過,一顆心猶如一面纖毫畢現的明鏡,對每一縷聲音都能做出迅速而又準確的判斷。
有的人聲音中充滿了強擠出來的關切,有的人隱藏著譏諷與幸災樂禍,有的人顯得很無奈,而有的人真的在為他蘇少爺的回歸而歡喜欣慰。
自他前幾天從昏迷中醒轉后,對外界的所有變化,總是感覺即熟悉又陌生,現在也一樣。
蘇唐可以依據聲音叫出每一個人的名字,但對那些人,他有了全新的定義與評價。
以前表現得很忠厚的,未必真的忠厚,以前總讓他厭煩的,卻展示出了可信賴的、讓他感覺到溫暖的另一面。
原來自己是稀里糊涂活了十幾年!蘇唐在心中發出一聲嘆息。
突然,一個顫抖的聲音傳了過來:“少爺怎么了?趙叔,少爺怎么了啊?!”
蘇唐心中一熱,他知道那是誰。
“可兒姑娘,蘇少爺剛剛從黑森林里跑出來,只是受到了一些驚嚇,沒什么大礙。”趙鐵匠粗聲粗氣的回道。
這時,又一個聲音傳了過來,聲調很高,而且她一開口,周圍一下就變得安靜了。
“少爺怎么了?錢彪呢?錢彪在哪?給姑奶奶滾出來!!”
“朱兒姑娘,蘇少爺沒什么大礙的。”趙鐵匠只得又重復了一遍:“俺沒看到錢彪,估計還在林子里呢,也可能和少爺跑散了。”
“你一個打鐵的知道什么?!”那朱兒姑娘怒道:“吳婆,快,去把孫郎中請過來!”其實朱兒姑娘平時對待鄉鄰還是很好的,但眼見蘇唐人事不知,心中驚怒交加,顧不上許多了。
“朱兒姑娘,我早晨遇到過孫郎中,他應該到村上去了,今天是許村頭小老婆生產的日子。”
“村上又不是沒有郎中,他找孫郎中做什么?!”
“許村頭的小老婆胎位不正,怕挺不過去,所以把周圍幾個堡的郎中都叫到村上了。”一個消息靈通人士回道。
“憑什么?他小老婆是人,我們少爺就不是人?!”朱兒姑娘更怒了,喝道:“備車,我去找許大麻子講講理!”
“哎喲…我的小姑奶奶,你悄聲點吧。”吳婆急聲道:“說句不中聽的,別說你,也別說少爺,就算老爺在世的時候,遇到許村頭也得客客氣氣的啊。”
“我不管,叫你們備車就去備車,出了事,姑奶奶我一個人扛著!”朱兒姑娘喝道。
蘇唐知道這樣下去可能要壞,以他了解的朱兒的性格,十有真的會跑到許村頭的家里去論理。
“水…水…”蘇唐發出呻吟聲。
朱兒姑娘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過來:“快,快把少爺背到里面,吳婆,你去幫少爺熬點稀粥,少爺整整瘦了一圈,可能幾天都沒好好吃過東西了…”說到最后,朱兒姑娘的語調變得有些哽塞,不過她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至于原因,蘇唐是非常清楚的,心中忍不住再次發出一聲嘆息。
被放在一張柔軟的床上,接著便有一只湯匙遞到唇邊,匙里有溫水,蘇唐沒有抗拒,連著喝了幾口,發出舒服的哼哼聲,緊皺的眉頭也松開了,他要用身體語言為朱兒姑娘形成一些心理暗示,自己已經沒事了,犯不上去得罪村頭。
果然,朱兒姑娘再不提備車的事,把其他人轟出去,只留下可兒,兩個人開始給蘇唐脫衣服。
蘇唐已昏迷不醒,沒辦法配合,不過他的衣服破爛到了極點,朱兒和可兒沒費多大力氣,便把蘇唐剝得一絲不掛了。
蘇唐身上只是臟了一些,但沒有傷口,朱兒這才長松一口氣,可兒到外面端回一桶溫水,把毛巾浸濕,細心擦拭著蘇唐的身體。
“可兒,我們姐妹倆的命怎么這么苦…”坐在一邊的朱兒幽幽說道,她的眼眶越來越濕潤,在別人面前她必須克制,但在這相對封閉的空間里,她無需遮掩什么:“再有半年,少爺就要當堡主了,可他還是不立事,就知道胡鬧,以后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們…我們…”說著說著,朱兒說不下去,淚水慢慢盈出了眼眶。
“朱兒姐,別亂想了。”可兒低聲道:“少爺不是回來了么?能回來就好。”
“呸!我倒盼著他回不來,死在那林子里才好!”朱兒恨聲道:“這樣啊,我也解脫了,大不了在房里找根繩子吊死,去見夫人,就說我無能,照顧不好少爺,辜負了她,不管她怎么怪我,我都…”
“朱兒姐,不要咒少爺,不要…”聽到朱兒說出這么狠的話,可兒嚇得臉色蒼白。
朱兒呆了呆,突然哇地哭出了聲:“我哪里想咒他…嗚嗚…是他自己不爭氣…嗚…”
可兒受到了感染,再想想幾天來擔驚受怕的日子,淚水也跟著撲簌簌掉下來,她一邊抱住朱兒,一邊哽塞著:“朱兒姐…不哭…少爺回來了,我們該歡喜才對,不哭…”
女人真麻煩啊…蘇唐的眼皮眨動了一下,哭倒是沒錯,但總得先把我收拾妥當吧?如此赤身露體的晾著,成何體統!
不過,朱兒說的那些話,讓蘇唐感覺到很內疚。
蘇唐的父親叫蘇項,應詔出征,不幸戰死沙場,蘇唐的母親聞此噩耗,當即一病不起,身邊沒有什么親戚,得力的管家又出遠門行商,臨終前只得把朱兒和可兒兩個陪著蘇唐一起長大的侍女叫到床邊。
朱兒和可兒手足無措,她們沒想到夫人會把這么重大的擔子放在她們肩上,就在那一天,朱兒和可兒發下毒誓,哪怕千刀萬剮、粉身碎骨,也要照顧好少爺。
用好聽的話說,蘇唐很心善,用難聽的話說,蘇唐總是傻乎乎的,根本鎮不住在小林堡生活的人。朱兒的年紀比蘇唐大一歲,比可兒大三歲,似乎是因為夫人臨終前依然死死抓住她的手,讓她受到了巨大刺激,所以她在一夜之間突然長大了,稟性變得越來越尖利、刁鉆,朱兒清楚馬善有人騎、人善有人欺,蘇唐可以做一個沒心沒肺的大少爺,她不行。
接下來的幾年,朱兒每日東奔西走,總攬堡內一應實務,為傻乎乎的蘇唐撐起了一片安靜的天空。
在小林堡那些農夫眼中,朱兒姑娘的地位和老常管家是相等的,沒有老常管家的辛苦跑商,蘇家早支撐不下去了,可如果沒有朱兒姑娘,老常管家賺再多的錢也沒用,都會被騙光、偷光,或者是被蘇唐敗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