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一大海碗雞肉香菇粥,沈撂下筷子,打了個飽嗝,心滿意足。
病了幾日,除了喝苦湯藥,就是吃白粥,半點油水兒都沒沾,他早就饞的不行。眼前雖沒有大魚大肉,到底有了葷腥,解了饞。
白氏坐在沈對面,看著小兒子這般模樣,滿臉心疼道:“苦了我兒,都瘦了…”
沈“嘿嘿”兩聲,掐了下自己的臉道:“孩兒怎么覺得自己還胖了,倒是讓大哥受累,這幾日為了照顧我連書院那邊都請了假。”
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
沈現在看著活蹦亂跳,前幾日病時看著也叫人懸心。白氏柔弱,只有旁人照顧的份,不是能照顧人的;喬氏雖是長嫂,可碧玉之年,又是新婦,叔嫂之間避諱還來不及,哪里能出面照看人?剩下的,只有家里的頂梁柱沈琰。
沈琰既要看顧兄弟,又要勸慰弱母,就去書院請了幾日假,今日見沈好的差不多,才去了書院。
白氏皺眉道:“他是哥哥,照看兄弟正是應當。只是有些人,實是當不得嫂子之名。”這般說了,就帶了幾分惱。
喬氏上個月進門,幾十臺嫁妝,終沒有埋沒官家小姐的名號。喬家即便落魄,三房這邊卻是富庶,喬氏嫁妝里綾羅綢緞,金釵玉環,應有盡有,也看花了白氏的眼。
白氏并沒有去侵占媳婦嫁妝的心思,只是覺得沈琰兄弟前程要緊,之前家里沒銀錢,沈琰在書院里兼職那是沒法子;如今既娶了一房嫁妝豐厚的媳婦進門,貼補貼補家里,供養丈夫小叔讀書,才是賢婦應有之義。
等到沈琰中了進士,鳳冠霞帔的誥命請下來,自然有喬氏的一份;就是沈那里,還能白占哥哥嫂子便宜?等到出人頭地,自然也是感謝喬氏這個嫂子 這般想著,白氏私下里就勸長子卸了書院差事,被沈琰一口回絕。白氏雖埋怨沈琰倔強,不聽老人言,可更多的是埋怨媳婦不知趣。
沈還在回味雞肉粥的香甜,白氏已經又數落了幾句,越說越露骨,就差將對媳婦的不滿直接訴之與口。
沈頓時覺得頭疼,對于自己的嫂子雖依舊帶了幾分生疏,可瞧著喬氏容顏出色、性子恭順,他也是為兄長高興。只是寡母這邊,之前總是將娘家與沈氏家族掛在嘴上,念叨著那兩家的薄情寡義,好像自己母子受了天大委屈;如今有了媳婦,卻是有了轉移,將對娘家與沈家那份不滿,徹底地轉到喬氏身上 喬氏進門不過大半月,喬氏在兒子面前已經念叨著“老無所養”。就好像喬氏是惡媳,要凌虐婆婆、慢待小叔子似的。
沈勸了兩回都不頂用,便也只能跟著嘆氣。
人心都是肉大,不管喬氏多么孝順恭敬,只要白氏這樣疑神疑鬼下去,婆媳總要有交惡一天。
看來要跟大哥好好說說,早點想出個解決之道,這家里不過四口人,正該好生相處才是。
沈正想著,就聽到外頭傳來腳步聲。
“當是大哥回來了…”沈看了看沙漏,道。
白氏聽著腳步聲漸遠,拉下臉道:“定是回東廂了,如今那邊兩個是一家人,咱們娘倆是外人…”
“娘說什么呢?大哥才打外頭回來,不是正應該回屋子換衣裳么?”沈笑道。
白氏依舊有些憤憤,道:“你就沒心沒肺,仔細被人當成吃白食的…”
沈摸了摸鼻子道:“孩兒也大了,家中生計本就不當全壓在大哥身上…只是現下時間挪不出來,等到明年鄉試完了,孩兒也想要收幾個學生帶…
之前喬氏沒有進門,母子三人相依為命,即便沈全倚靠兄長,也絲毫不覺得心虛。如今喬氏進門,沈自己年紀也大了,倒是有些不好再“吃白食”
至于喬氏嫁妝豐厚,壓根就沒有上過沈琰、沈兄弟之心。他們兄弟兩個眼中,養家糊口是男人的事,即便妻子有嫁妝那也就是嫁妝罷了。就是沈琰之前算計白氏私房,也是為了給母親一個教訓丨而不是真的圖謀銀錢。
白氏聽了,只覺得心疼。她并不覺得是沈長大了,知曉體恤兄長,只當喬氏弄鬼,道:“是不是喬氏給我兒臉色瞧了?她不過是裝老實罷了,他們喬家是勢利眼,慣會瞧不起人…”
話音未落,就有人挑了簾子,進了西廂。
來人正是沈琰,剛好聽到白氏最后一句,皺眉道:“喬家怎么了?是喬家來人了?”
白氏敢在小兒子面前肆無忌憚地說小話,對著長子卻是不敢。她站起身來,訕訕道:“不年不節的來什么人?不過閑話兩句罷了,你們兄弟倆說話,娘回屋去了…”
沈琰也沒開口留人,只是在白氏離開后,原本就冷著的臉,繃得越發緊了 沈還以為兄長在擔心家中的婆媳關系,剛想要勸兩句,就聽他道:“喬家今兒沒來人么?”
沈好奇道:“沒來啊喬家怎么了,是有什么事么?”
沈琰皺眉在沈對面坐了,嘆了一口氣道:“不是喬家有事,是沈家…沈玨殤了…”
沈聽了,“騰”地站起身來,滿臉關切:“沈玨傷了?怎么傷的,嚴重不嚴重?”
都驚動到喬家的地步,那定是傷的不輕,沈聽了怎么能不焦心?
沈琰兄弟在松江受宗房大老爺照拂,沈與沈玨在族學里又做了兩年同窗,沈琰倒不好奇他關心沈玨,悶聲道:“不是受傷,是風邪入體,救治不及殤亡了,已經停靈三日…”
沈玨三日前在書院昏厥在課堂上,被田山長親自送回沈家,書院里師生不少人都知曉此事。等到沈家報喪,田家子侄過去吊祭,沈玨病殤的消息也就傳回到書院。
雖說入學不過半個月,不過沈玨出身尚書府,是當朝尚書的親侄兒,在書院同窗中出身是數一數二,自然也引得不少人暗暗關注。十幾歲的少年,說殤就殤了,就是書院師生提及也不免唏噓。
沈琰中午就聽到這個消息,強按捺住情緒,才將下午的課授完,就急匆匆的回來。
沈琰心中亂成一團。
他們一家在松江待了將兩年,沈琰來往最多的沈家長輩就是宗房大老爺。他之前看的明白,宗房大老爺對他們兄弟是真正關心與接納。
對于宗房大老爺的照拂,他心里也記著恩。只是宗房大老爺身為宗子,為太平士紳,他輕易也回報不上。
自打進了京,雖說他不過是小小舉人,尚無余力,不過也想著要是以后有機會能幫上沈玨一定相幫,以回報宗房大老爺昔日恩情。
看到沈玨明知曉他們兄弟在書院,也毫無芥蒂地入了南城書院讀書,沈琰沒有主動去接近沈玨,不過心里也隱隱地高興。
沒行到沈玨竟然殤了。
難過的同時,沈琰也是不由一陣后怕。
他望向沈道:“你以后長點記性,要是再不管不顧地糟蹋自己身體,玨哥就是前車之鑒”
沈神情呆滯,直愣愣地盯著兄長道:“大哥,你方才說甚?”
沈琰皺眉道:“叫你長些記性呢,別仗著年輕就胡鬧”
沈使勁搖頭道:“不是這一句,是上一句”
沈琰打量他一眼,心里突然有些不安。
沈再次追問道:“大哥,你上一句說了甚?”
沈琰心下一沉,擰眉望著他道:“沈玨病殤,已經停靈三日”
沈臉上的血色“刷”的一下褪盡,身子開始不由自主地打起寒顫。
沈琰正留心沈,見他實在不對勁,顧不得去思量別的,忙道:“二弟,你怎么了?”
沈身上哆嗦得越發厲害,臉上滿是駭色,哆嗦著嘴唇,上下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身子也搖搖欲墜。
沈琰心驚不已,忙將沈扶到炕邊。
沈琰又喚了兩聲,沈都不應聲。就見沈眼睛發直,嘴邊也是留下口水,一副魂飛魄散癡傻模樣。
沈琰又驚又怒,忍不住揮起胳膊,甩了下去。
“啪”耳光響亮。
沈這才魂魄歸體,臉上駭色轉為悔恨,黃豆大眼淚滾滾而下。
“大哥,是我害死了玨哥,是我害死了他”沈滿臉悔恨,神情因痛苦變得猙獰。
饒是沈琰之前已經隱隱覺得不對勁,此刻也被這一句話驚的大驚失色。
他立時站起身來,走到門口,望四下里望了望,才退回房間。
“撲通”、“撲通”,沈琰能聽到自己的心跳加速。
他固然念著宗房大老爺昔日恩情,也愿意以后為沈玨盡一份心,可并不代表著愿意讓兄弟兩個一起給沈玨陪葬。
他黑著臉,看著沈。
沈琰本不是笨人,沈即便還沒有細說根源,可是想著沈玨殤亡之日正是沈臥病之時,便長吁了口氣,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淚如泉涌,啞了嗓子道:“那日,我有事去尋田山長,走到書房門口時,正好聽到大哥在里面說話…我便退了出來,心里有些憋悶,就出了書院,不知不覺走到坊南的樹林…玨哥跟了過去,陪著我呆著…我出去的急,身上穿的薄,玨哥就脫了馬甲給我…”
說到這里,沈已經是泣不成聲。
沈琰呆呆地坐在那里,已經傻住了。
看著弟弟悔恨不及的痛苦模樣,沈琰苦笑道:“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不過是幾日前的事,沈琰自然記得清清楚楚。
是田山長有意許婚,將女兒許給沈,被沈琰婉拒了。雖說自己出身實不光彩,可是為了不讓田山長因親事不成心生嫌隙,沈琰還將自己與二房的淵源與自己的為難之處說了一遍。
田山長雖有些意外沈琰兄弟是尚書府堂親,不過也只是意外罷了。
有罪責的是沈琰的曾祖母,至今已經隔了三代人,田山長并沒有因邵氏就輕視沈琰兄弟,反而覺得他能不遮不掩面對此事,頗有君子坦蕩之風。至于親事,中間夾著尚書府的關系,確實不合適。
沈只當他是無意聽了大哥與山長的話,卻不知是沈琰故意安排人引了他過去,好絕了他的念想,省的他再惦記此事,在課業上分心。
誰也沒有想到,后果竟然是這般嚴重。
沈琰心亂如麻,還隱隱地生了畏懼。沈雖無害人之心,可沈玨確實是因他而亡。要是尚書府知曉此事,遷怒下來,他們兄弟如何能承受得住?
二房嫡支與他們這一脈,本就存了兩條人命。幾代人過去,當年涉及的長輩早已身故,彼此之間的血仇似才淡了下來。
如今有了沈玨之死,又成死局。
“可有人看到沈玨與你一起?”沈琰皺眉道。
沈搖頭:“我不曉得,我離開書院時有些恍然,就是玨哥跟著我,我先前也沒發現,還是他開口吱聲…”
“回書院的時候呢?”沈琰追問道。
沈猶豫一下道:“那時雪勢正大,應該沒人看到吧…”
沈琰已經坐不住。
遇到這樣變故,沈能流淚,沈琰卻要想一想應對之法。
書院里人多眼雜,沈玨隨沈出去的時候又是在課歇的時候,難保不被人看到,這是經不起查的。
如今沈玨初殤,一時沒有人去追查他先前的事;等到過了這兩日,說不得尚書府那邊就要追根溯源。要是有人看到沈、沈玨同行,再聯系沈這幾日病休,說不得就真相大白。
沈琰來回踱步,腳步越來越急促,面上神色不定。
沈看著兄長如此,哪里不知曉他的為難?
悔恨難當,沈站起身來,澀然道:“大哥不要為我為難,玨哥因我而亡,我總不能裝不知。現下我便往玨哥靈前請罪,要是尚書府要追究此事,我愿意以身償命…”
對于“死亡”兩字,總容易讓人心生畏懼。不過想著沈玨是因關心自己才病夭,如今已經不再世上,沈倒寧愿三日前死的是自己。
沈琰定定地看著弟弟,道:“揭開此事,你不害怕”
沈搖頭道:“怕甚呢…不過一條命。老天爺不開眼,本就該收了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