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皇族和世家大族聯姻,從來就不看輩分。就比如張良娣,從她的祖母竇氏是竇鍔姑姑,以及她的母親竇氏是竇鍔妹妹的關系來看,她應該要稱呼竇鍔表叔抑或舅舅,可如果按照天家的輩分來看,兩人一個是天子的媳婦,一個是天子的女婿,卻又成了同輩。除此之外,在她入東宮后不多久,她的弟弟張清就娶了李亨第四女大寧郡主,輩分就更加亂套了。
如若是從前,張良娣和竇鍔相見,自然首選的是敘天家輩分,稱呼一聲姐夫。可如今李亨已經死了,她再沒有了任何倚靠,之前如果不是李靜忠在,她甚至連李亨遺留下的那些妃妾以及兒女都壓不住,這會兒一見竇鍔,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紅了,竟已經哭拜于竇鍔面前。
“舅舅,求你救救我”
竇鍔早在年少時就沒有什么從政的野心,也正因為如此,他縱情歌舞,一手絕妙的胡騰舞在整個長安城中人人盛贊,當尚了公主,繼承了父親的爵位之后,他就更加不管政務了。早年他還和姜度在聲色方面別苗頭爭高下,可人漸漸長大,又有了兒女,他當然不會這么不著調,兩人關系反倒有所好轉。至于竇家當年的座上嘉賓很不少,可真正在無數官員中脫穎而出,多年以來自始至終聲名如日中天的,就唯有一個杜士儀。
而杜士儀為人處事又很令人舒服,從不自命清高,每逢回京呼朋喚友時總少不了他一個,所以這次守御長安時,被天子丟下的他也愿意出這么一份力。但其中更大的一個緣由,便是太子李亨和榮王李琬的死。天子連親生兒子都這么狠心,更何況他這個表弟兼女婿?
眼下面對張良娣的這般模樣,竇鍔苦笑一聲,伸手把人攙扶了起來。他的姑姑鄧國夫人竇氏有四個兒子,因為當年鄧國夫人撫育過李隆基的關系,一個個全都出仕至高官,當然,是有名無實,俸祿優厚的那種。張良娣這一輩的兄弟姊妹就更多了,按理他都會認不全,可張良娣的母親畢竟是他的嫡親姊姊,所以,他對其總會親近一些。把人扶著坐下,他便開口說道:“好了,過去的事情都過去了,陛下不會再對你如何。”
見張良娣仍是只抹眼淚不說話,竇鍔便又補充道:“人人都知道太子冤死,所以杜大帥的意思是,號召群臣上書陛下,給太子擬定一個追封。如果你不愿意守著,我回頭就和去和你爺娘說,仿效昔日豆盧貴妃的例子,讓你出宮回娘家。如果你愿意就這么守著,那么,給你一個太子妃的名分也不難。”
張良娣生來慧黠,從竇鍔這番口吻中,她敏銳地察覺到,竇鍔竟然完全沒有去考慮天子是否會拒絕,而且口口聲聲說這是杜士儀的意思由于十六王宅起頭就是竇鍔帶人給看住的,內中一些小動亂也是竇鍔親自彈壓,所以她不禁出言試探道:“舅舅,若真是你說的那樣,我就是為郎君守上一輩子,卻也應當,可陛下為人,從來是死不認錯,他又怎會同意?”
“他就是不同意也得同意。”
竇鍔本能地撂下了這么一句話,見張良娣瞪大了眼睛,他才意識到語病,隨即嘆氣道:“陛下當年因為鄧國夫人的緣故,對竇家和張家一直都頗為禮遇,我又不是什么執政之才,日子逍遙自在,當然也沒什么可抱怨的。可這些年來,前有李林甫,后有楊國忠,楊家那些人赫招搖,其他人家全都靠邊站,忠臣良將一個個不是左遷就是被誣陷,到最后叛軍一起,連遭敗仗也就算了,竟然連長安城都可以丟下,簡直讓人無話可說了。”
張良娣心中對天子也有無數怨言,即便竇鍔敢說,她卻還是不敢恣意。拐彎抹角試探了兩句,聽到竇鍔竟然承諾她,如要改嫁,也不是不可以想辦法,她終于意識到,一直壓在東宮上方的那座山,也許到了可以移開的時候。
竇鍔今天來,除了安慰外甥女,還有就是告知廣平王妃崔氏和兩個嫡子平安無事,即將歸來的消息。張良娣對崔氏這個年紀和自己相仿的便宜兒媳婦談不上任何好感,畢竟,哪個當繼母的婆婆會對美艷不下自己,家世背景又硬的媳婦有好感?聽到楊國忠和楊玉瑤在馬嵬驛一個被殺一個被逼自盡,等竇鍔一走,她就不禁對李靜忠抱怨道:“那崔氏從來就不曾盡過子媳的本分,郎君在世的時候對她還得小心翼翼的,又是楊家人的女兒,怎不一塊死了于凈”
李靜忠一直在旁邊豎起耳朵聽這舅甥倆談話,心里飛快地計算著利益得失。這會兒他沒有立刻答話,而是快步到門邊,打開門又往外張望了一會,確定絕對沒人偷聽,他方才回轉了來,就在張良娣身邊屈膝蹲了下來。
“良娣,杜大帥這些年被陛下,李林甫,楊國忠先后壓制構陷,此次既然率大軍回來,甚至讓安北牙帳城兵馬直接駐扎進了禁苑,其用心絕不單純剛剛竇駙馬既然說,杜大帥在馬嵬驛時放任暴怒的禁軍將卒殺了楊國忠,卻又放了廣平王妃,而且還當眾抱起李傀,對人說這是廣平王遺孤,這是什么意思?要知道,廣平王乃是太子殿下長子,而那李傀又是嫡長孫…”
張良娣頓時倒吸一口涼氣,當即咬牙盤算了起來。
竇鍔的消息是從阿茲勒口中得到的,因為杜士儀的授意,阿茲勒非但沒有隱瞞楊國忠被殺,以及秦國夫人和廣平王妃被饒過的事,反而還似乎不知輕重似的,對杜士儀曾經抱起過廣平王嫡長子李傀,對軍中將卒說這是廣平王遺孤的一幕亦是毫不諱言,甚至著重指出杜士儀對太子李亨以及廣平王建寧王父子枉死的憤怒。盡管由于此刻接近夜禁,這樣的消息還只在極小的范圍內流傳,可卻在聽者耳中得到了放大效果。
除了高力士從杜士儀口中得知,要徹底削去楊家人那太高的爵位和榮寵,其余人都不由自主聯想到了曾經的壽王妃,后來那位早逝的太真娘子身上,只以為杜士儀在懲處了楊國忠這樣的首惡,以及楊玉瑤這樣被百官瞧不起的寵妃之外,對楊家其他人都打算不為己甚,甚至還打算扶持李傀。
至于當事者本人,卻仿佛絲毫沒有處于風口浪尖的自覺。杜士儀根本沒回自己的宣陽坊私宅,從宮里出來后就徑直去了京兆府廨,和裴寬談了半夜。而他的幼子杜幼麟也同樣沒功夫回家,他跟著裴寬一同迎駕,甚至只是遠遠看到過父親見上一面,隨即就投入了整夜的奔忙中。在之前守御長安一役中,很多招募來的義軍都是因為杜家的名聲前來應召的,死難者的造冊以及撫恤工作,他自然需要親自過問。
一整夜,他帶著京兆尹兼西京留守裴寬親自核發的通行文書,穿梭于長安城南幾個劃定里坊中的停尸之所,一一核對死者姓名居住地以及家眷等信息,又慰問了傷者,直到天明時分,方才拖著疲憊的步伐回到了宣陽坊。然而,還不等他穿過坊門回自家私宅,就被匆匆出來的萬年令給逮了個正著。
“杜小郎君,你不知道嗎?杜大帥命人傳話,說是今早有朝會”
朝會?聽說李隆基之前連著昏厥了兩次,哪里還有精神開什么朝會?
杜幼麟心中不解,再加上他又不是常朝官,這次連著熬了好幾個晝夜,實在是有些吃不消了,含含糊糊了幾句后,他來到自家門前叩開了門,掙扎著回到了寢室之后,竟是連衣服也來不及換,更不用提沐浴了,直接一頭倒在了床上,就這么沉沉睡了過去。這一覺他睡得昏天黑地,直到一陣粗暴的推搡后,甚至又被人揪了耳朵,他方才漸漸恢復了意識,迷迷糊糊睜開了眼睛,卻發現床前那滿臉沒好氣的人正是杜仙蕙。
“阿…姊?”杜幼麟的腦袋有些轉不過來,呆頭呆腦地問道,“你怎么在這?”
“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還問我怎么在這?昨天朝會上,陛下沒出面,高力士代為主持,一大堆人都在推舉阿爺當右相呢,你還有功夫睡覺”
“啊”杜幼麟這才意識到父親已經帶著大軍回來了,長安城危若累卵的困局已解。他下意識地從床上彈了起來,可緊跟著就覺得渾身上下無處不酸疼,再看看身上分明已經換了一套于凈的中衣,傷口都重新上過藥,又仔仔細細包裹了起來。他也不好意思問是誰幫的忙,連忙披衣趿拉鞋子下了床,認認真真地對杜仙蕙問道,“阿爺眼下人在何處?”
“他哪有功夫在家里呆。”說到父親,杜仙蕙又心疼又無奈,嘆了口氣說道,“婆婆把我們從原本安置的地方給放出來之后,我就立馬趕了過來,可只和阿爺說了一句話,他就被裴大夫給死活拖走了,到現在還沒能和他再見上一面你姐夫不比你在城墻上呆的時間長,所以還撐得住,也被阿爺一塊給帶走了,我都還沒來得及和他說話”
盡管抱怨連連,可看見杜幼麟正在火速穿衣下地,杜仙蕙還是提醒道:“你也是當父親的人了,凡事記得多為錦溪想一想。見著阿爺提醒他一聲,什么右相,不過是名頭聽上去好聽罷了,千萬別上了人家的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