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舒翰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潼關的。王思禮善守不善攻,他從很早以前就知道這一點,可這次正值他回京述職帶的是此人,又想到此前拿下石堡城時,王思禮亦是奮不顧身一馬當先,又帶慣了馬軍,故而他方才把此次最為‘精’銳的馬軍全都‘交’給了王思禮,卻不曾想這位求戰心切的馬軍大將竟然成為了全軍崩潰的導火索。
而另外一大原因,則是那些行軍拖沓根本就沒有經過太多訓練的烏合之眾。在前軍戰報傳回來之后,他一直用嚴厲的軍法方才彈壓住的大軍終于發生了嘩變。被拉壯丁充數的兵卒們在潰逃之中互相踩踏,那種景象竟是比傳說中的炸營更加可怕。而一直對他的軍令頗有微詞的李承光不滿自己只能統帥步卒,而王思禮卻因為是哥舒翰舊日部將,卻能夠統領馬軍,在關鍵時刻竟是非但不協助彈壓軍隊,而是只顧著自己先逃了!
此時此刻,勉強打起‘精’神的哥舒翰詢問左車,得知安然返回的兵卒不到萬人,其中大多是李承光所部,他只覺得萬念俱灰,心中甚至浮現出了一個念頭。
今年天下諸節度之中,只有他傻乎乎地回了長安賀歲,余者都不見蹤影,如果他沒有理會楊國忠的攛掇,豈會遇到這樣一場大敗?什么副元帥,被區區一個宦官指手畫腳,‘逼’得進退失據的招討副元帥,還不如一個小卒!
想到宦官,哥舒翰猛然記起邊令誠竟是蹤影全無。盡管恨不得這個家伙死在‘亂’軍中算了,但他還是慌忙問道:“邊令誠何在?”
左車知道哥舒翰對邊令誠討厭得很,頓時不無慍怒地說道:“聽說他就是最先逃進潼關的人,似乎已經往長安去了!”
那一刻,哥舒翰只覺得一股寒氣直沖頭頂。現如今遭遇這樣的大敗,他身為主帥,不想推卸責任,也不能推卸責任,可如果就這樣死了,他又怎么能甘心?如果把河隴‘精’兵全都調來和安祿山決一死戰,他絕對不會輸,絕對不可能輸!想到這里,有些站立不穩的他一把抓住了左車的手,竟是用孤注一擲的語氣說道:“給我找一幅白絹來!”
“大帥要白絹做什么?”盡管哥舒翰如今是副元帥,但左車一直以來還是延續著從前的稱呼。
“少廢話,快取來!”
左車不敢違逆,連忙匆匆出屋,等到他不多時抱了整整一匹白絹回來時,見哥舒翰一把將其展開,他先是有些茫然,隨即想到了一個可能,登時面‘色’大變,趕緊撲上前去想從哥舒翰手中搶奪東西。可發現主人竟是咬破手指,就這么龍飛鳳舞地在白絹上寫起了字,他方才明白自己會錯了意。
也對,如果主人一時想不開,也應該拔劍自刎,怎會學那些‘婦’人似的一條白絹懸梁自盡!
因為指尖上的血不夠,哥舒翰不得不干脆用刀劃破了手,最終等到一封血書寫成,他也不顧手上鮮血淋漓,便吩咐左車召來了一個心腹隨從,讓其日夜兼程趕往長安送信,務必通過楊國忠轉呈天子。等到人答應一聲快步離去,他方才頹然坐倒,整個人陷入了彷徨之中。也不知道過了多久,他突然聽到了左車小心翼翼的聲音。
“大帥,記得當初因為羅希奭胡作非為,以至于安北牙帳城被圍之后,杜大帥也曾經有血書送來朝中,一則痛斥楊國忠任用酷吏,二則揭發安祿山指使都播西侵,分明是有反心。可這樣的血書,卻被陛下當成耳旁風,根本沒有重視。”
哥舒翰苦笑一聲,卻沒有了說話的力氣。他雖大器晚成,可很快就一飛沖天,體會到的只有天子的恩寵,而不是天子的涼薄,可看看張守珪,看看信安王李祎,看看王忠嗣,看看杜士儀…無數例子在前,更何況,他不久之前才剛坑了安思順!那時候他正當重任在肩,‘春’風得意,誰曾想轉瞬間就可能要輪到他了!他也知道這血書只不過是抱著僥幸的最后一次嘗試,這時候再調河隴兵馬也可能會來不及了,可事到如今他還有什么辦法?
沉默良久,他方才頹然嘆了一口氣:“也罷,你不用去了,勉力守御潼關,看看還能堅持到幾時吧!”
河北幾乎全部淪陷,河南亦是轉瞬間落入賊手,而且安祿山一面打仗一面發傳單,其中幾張被各州郡派出的秘密信使捎帶到了京師,落到了朝中有數幾人的跟前,這些人一看之后簡直是倒吸涼氣咬牙切齒,卻沒有一個敢往李隆基面前送。
縱使他們知道,這樣大逆不道的東西送上去,興許能讓李隆基回心轉意,不在這時候再對太子李亨這個兒子下殺手,畢竟,安祿山連李隆基得位不正這種傳言都敢散布,又哪里在乎區區一個太子?然而,高力士竟已經被氣頭上的天子趕出了宮來。據說那天正是這位跟著天子鞍前馬后至少四十余年的權閹,在大殿上為太子李亨叩頭求情,于是才讓李亨逃過當時那大劫。
最擅長趨利避害的高力士真的是為了李亨這才不惜觸怒天子?簡直是笑話,天子這條忠犬分明是滿腹忠心耿耿,一心為了天子和大唐江山!
只可憐李亨的兒子建寧王和廣平王幾乎豁出去了,竟冒天下之大不韙,擅出十六王宅在一個個王公大臣面前奔走,可結果卻是被雙雙軟禁,如今和他們的父親一樣生死不知!
“家翁,邊令誠進了興慶宮。”
見麥雄小心翼翼地觀察著自己的臉‘色’,高力士深深嘆了一口氣,卻沒有說話。就在這么短短幾天之內,一直保養很好的他頭發竟是白了大半。和生理上蒼老幾乎同時到來的,則是心境上的蒼老。這么多年來他拿過很多人的好處,收受的賄賂甚至可堪比擬不少達官顯貴幾代積攢下來的家業,可他從來都把自己的位置擺得很正。他是天子家奴,一切都是靠著天子才得來的,正如同當初他‘侍’奉武后,武后一句話就能把他趕出宮,李隆基當然也可以!
見高力士無‘精’打采,麥雄不禁有些著急,只能加重了語氣說道:“家翁,要知道,哥舒翰這一敗,潼關都不知道能否守住,也就是說長安危險了!”
“我一個已經被趕出宮的人,再‘操’心這些又有何用?”高力士意興闌珊地搖了搖頭,淡淡地說道,“當初因為哥舒翰送了一封子虛烏有的安祿山書信,于是陛下一怒之下,有了安宅那一場大火。縱使安思順一介胡人,進京時間又不長,左鄰右舍未必知道他的功績,可連日以來長安城中替安思順喊冤的聲音有多大,我都聽見了,別人會沒聽見?陛下一錯再錯,到這種時候卻還執‘迷’不悟,我已經沒有辦法了。”
麥雄頓時只覺得心頭絕望。他是高力士的心腹,而高力士是天子的心腹,倘若當今天子真的有什么問題,那這座看似風光的高宅便會一夕傾頹!
他看了一眼呆呆愣愣的高力士,只能轉身跌跌撞撞沖了出去。自從高力士從宮來之后,昔日‘門’庭若市的這座大宅‘門’前冷落車馬稀,一個拜客都沒有,他又該去找誰請求托庇?應該說,誰能在這長安城即將城破之時,為高力士以及附庸其下的每一個人提供庇護?
興慶宮興慶殿中,邊令誠添油加醋地將戰敗的所有責任全都推到了哥舒翰身上。如果是大勝,他自然不吝為哥舒翰請功,這叫做舉賢,也是為自己臉上貼金,可誰讓哥舒翰如此名不副實?當他注意到氣氛一下子壓抑得異常可怕,打算閉口不言,卻已經遲了。他只覺得有什么東西擦著自己的腦袋飛過去,隨即砸在地上跌了個粉碎。意識到自己差點就送了命,邊令誠只覺得后背心涼颼颼的,可接下來的卻不是猶如疾風驟雨一般的痛罵,而是寂靜。
當他聽到一陣腳步聲,隨即四周圍又安靜了下來,終于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時,卻發現李隆基已經不見蹤影。晾著的他不知道如何是好,心頭頓時更加惶恐憂懼了起來。
興慶宮南薰殿,原本是李隆基靜修之所,自從所謂的三王之‘亂’后就一直封閉著,從前些天開始,李亨就一直被軟禁在了這里。三日前他聽到外頭傳來了‘精’神十足的破口大罵,分辨出那兩個熟悉的聲音時,他先是覺得驚喜和親切,但緊跟著就心涼透了。
廣平王和建寧王是他的長子和三子,一個好文,一個好武,從那些大罵中透‘露’出的訊息來看,他們是擅自離開十六王宅,為了他奔走而被關到這里來的。他不知道那是張良娣授意,抑或是他們自發而為,可他卻理解他們為什么這樣做。連他們都被軟禁,就意味著他的父親,至高無上的大唐天子李隆基完全不想放過他,不管他是不是高力士口中一無是處之人!
渾渾噩噩的李亨幾乎感覺不到日夜之間的差別,因為他根本不能離開屋子,根本不能見到一絲一毫的陽光。不過是幾天的時間,他就能夠發現銅鏡中映照的那個人有多么蒼老和疲憊。這里沒有一個伺候的人,甚至連送進來的飯食都是從‘門’下的一個小窗中推進推出,斷絕了他一切和人‘交’流的可能。當他終于聽到吱呀一聲的時候,第一感覺竟不是驚恐,而是如釋重負。
進來的宦官赫然是素來驕狂的袁思藝。而這位天子身前寵信僅次于高力士的宦官只是神情復雜地將一瓶‘藥’放在了地上,隨即就束手退了出去。眼看他就要出‘門’,李亨突然出聲問道:“廣平和建寧二人如何?”
見袁思藝身子頓時僵硬了一下,隨即二話不出奪‘門’而逃,絲毫沒有任何回答,李亨不禁完全癱軟在地。
這就是君父,這就是君父!如果他登上帝位,會不會也是這般絕情絕義?31197dsuaahhh245504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