厚實溫暖的長榻上,當王容勉強睜開眼睛的時候,她就發現屋子里昏暗得可怕,靜悄悄的什么聲息都沒有。她呆了許久,這才隱約記起了之前發生的那些事,一時面色蒼白,雙手情不自禁按在了小腹上。除了之前那兩個大夫之外,她和莫邪主仆二人還悄悄去尋訪了兩個大夫,結果對方都是委婉地表示,以她如今的年齡和身體狀況,恐怕很難生下這個孩子,又或者說,她甚至根本就保不住這一胎即便孩子生下來,也有可能先天不足。
正因為如此,她才艱難選擇了如今的做法。可那時候做出選擇的時候固然心痛,又怎么及得上如今那塊肉徹底從身上割下之后的心痛?那是她和杜士儀的血肉,盡管他們已經有了三個孩子,可這十幾年來她再也沒有懷過孕,這人到中年的驚喜,卻最終變成了如今的結局。
“我的孩子…都是我一個人的錯,甚至沒作任何挽救便任由你胎死腹中,然后又借你激起民憤…一切的罪孽我來承擔,一切的過錯我來承擔…”
她這喃喃自語才剛出口,就只見角落中一個人影敏捷地竄了起來,隨即快步沖到了她的面前,正是莫邪。還不等她蠕動嘴唇問什么,莫邪便如釋重負地雙掌合十念了一句佛,隨即方才急切地說道:“夫人總算是醒了你這一昏過去就是整整三天三夜,只能勉強吃得進湯汁,我和龍泉都快急死了”
“城中…如何?”
莫邪見王容只字不提自己,只問安北牙帳城中如何,頓時咬緊了嘴唇。見王容面色有異,顯然是會錯了意,她慌忙搖頭道:“夫人別瞎想了。羅希秉已經在城頭上被憤怒的將卒殺了,如今腦袋正掛在旗桿上示眾。而雖然黠戛斯和回紇聯軍大軍兵臨城下,但回紇也好,黠戛斯也好,應該全都沒有攻城戰的經驗,所以戰況不算太糟糕。張長史和杜隨在城頭指揮迎戰,龍泉帶著人在城內各大里坊巡視彈壓,沒有出任何岔子。”
王容虛弱地舒了一口氣:“那就好…總算是…沒有因為我而出紕漏。”
莫邪不禁急了:“夫人怎么能這么說若不是夫人在緊要關頭出面,懲處了那些兇徒,城中險些就要亂套翻天了如今城中上下無不知道夫人因為羅希秉的刺激,痛失孩子,這才群情激憤。張長史下令每坊征調百人,若有死難撫恤加倍,可每坊中應征的人無不超過三五百正因為人人奮勇,攻城敵軍方才屢屢受挫,夫人付出了這么大的代價,怎么能妄自菲薄?”
“好啊,現在你連妄自菲薄這樣的成語都會用了。”王容牽動嘴角笑了笑,見莫邪根本沒有半點笑意,她便淡淡地說道,“哀兵必勝,更何況被壓抑了太久的怒兵。我在最關鍵的時刻,讓安北牙帳城的官民將卒真正堅定了向著杜郎的心,可罪孽終究還是罪孽,不能算作是功勞。”
“夫人”莫邪大為無奈,見王容疲憊地閉上了眼睛,她頓時絞盡腦汁想要岔開話題。思來想去好一會兒,她頓時眼睛一亮,趕緊故作神秘地說道,“夫人,大帥此次帶走了安北牙帳城中最精銳的將卒,如今只剩下了張長史他們幾個,卻因個個忙得腳不沾地,連安北大都護府都交給了曹參軍等人主持,夫人可知道,誰來保護咱們這后院?”
“后院會武藝的婢女不是有好些嗎?哪里還用得著人特意保護?”王容的精神終于好了一些,她哂然一笑,緊跟著一個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她用不可思議的目光看向了莫邪,輕輕驚呼了一聲,“莫非是…”
“就是夫人想到的人。”莫邪給王容掖好了被角,這才輕聲說道,“公孫大家原本把娘子帶回去了,但后來黠戛斯和回紇圍城,她們又折回了這里,還有隨行的好些人,論起來也算是我的師弟師妹。有他們守護后院,一定會固若金湯,夫人就好好休息吧。”
玉奴也回來了?這么說,玉奴知道了她身上發生的事情,而后還是回來了?
王容只覺得心中五味雜陳,嘴里更是泛出了絲絲苦味。杜士儀和兒女們都不在身邊,她一個人做出了那樣的決定,雖然心痛,但至少還能逃避,可如今形同女兒的玉奴竟然知道了這件事,她簡直不知道玉奴會怎么看自己。她輕輕閉上了眼睛,沒有對莫邪的安慰做出任何回應。而莫邪也不想讓剛剛蘇醒過來的王容太過勞累,很快就輕手輕腳退出了屋子。等到了外頭,她正好迎面撞上了來看王容的玉奴,立刻把食指放在了嘴唇上,示意對方低聲。
“師娘她…醒了?”
“夫人是醒了,但情緒很低落,口口聲聲說這是自己的罪孽。娘子如果可以,能不能去勸一勸夫人?”
見莫邪如此說,玉奴先是按著胸口長吁了一口氣,本想立刻答應進門去瞧瞧,但腳才邁出去半步就止住了。她沒有孩子,并不能身臨其境一般體會王容的感受,只想著師娘已經有了兩男一女三個孩子,這一胎又分明知道保不住,何必如此耿耿于懷?可一想到自己如此心態,去勸說的時候說不定也會不得其法,她最終搖了搖頭,神情復雜地說道:“我怕我去的話,不但沒效果,還會適得其反。這時候,就讓師娘一個人靜一靜吧…”
話音剛落,她就只聽到背后傳來了一個聲音:“說得不錯,不是當事者,自然能夠說一千道一萬,迸出無數很有道理的勸慰話,可卻難及當事者苦痛之萬一。我們到底是外人,當此之際與其一個個去說那些漂亮話,還不如讓夫人靜一靜。”
玉奴轉身見是公孫大娘,不禁訥訥開口叫了一聲師父,而莫邪已經是盈盈拜下。公孫大娘伸手攙扶起了莫邪,又向關門弟子微微頷首,這才沉聲說道:“我剛剛去城頭看過,回紇和黠戛斯的聯軍連番攻城受挫,卻并未士氣低落,而是漸入佳境。他們畢竟是第一次攻城,但黠戛斯之內,多有因罪或是其他緣故流落過去的漢人,因為黠戛斯王族是塞外諸族中,唯一號稱是中原苗裔的,只要給他們時間,很快就會摸到章法。”
“那怎么辦”玉奴登時為之色變,緊跟著卻想起了另一個重大的消息,不禁開口問道,“師父,安北牙帳城不好打,可仆固牙帳城和同羅牙帳城也只是規模上稍遜,難道就好打了?為何羅師兄竟會這么輕易地連戰連捷?”
“那不一樣,你以后就知道了。”公孫大娘想起當年羅盈和岳五娘夫妻在都播打下根基的時候,除了身邊舊部,就是陳寶兒作為謀士跟隨左右。如今,杜士儀把陳寶兒再次派去了都播,有這位極其熟悉同羅和仆固二部的頂尖謀士出謀劃策,再加上以有心算無心,坐鎮仆固牙帳的還是仆固玢這種初出茅廬的后生,怎會無往不利?更何況,仆固部還有乙李啜拔那個很有野心,即便人不在漠北,說不定還搗鼓過什么名堂。
公孫大娘既然不肯說,玉奴也不好追問。然而對于外間戰況,加上一直謹慎地沒有插嘴的莫邪,三個人都有些憂心忡忡。
對于打仗這種事了解更多的公孫大娘更是隱隱預感到,杜士儀在這個時候還沒回來,絕不僅僅是回紇牙帳距離這里天高路遠,更何況那些被羅希秉調出城的兵馬,總不至于就真的那樣聽命。也許杜士儀的本意就是,以一座空城吸引敵軍來攻,自己則趁機包抄敵軍老巢,又或者在黠戛斯回師的必經之路上設伏,每一種戰略都是有可能的。問題只在于,這座安北牙帳城是否能夠支撐得如此長久 攻城三日,尸骨累累,進展卻幾乎談不上,毗伽頓和磨延啜同樣心急火燎。可是,他們更知道這樣的機會近乎于千載難逢,如果錯過,別說染指這座作為大唐霸權象征的漠北第一堅城,黠戛斯和回紇二部就連生存都會變得舉步維艱。而磨延啜更清楚的是回紇牙帳城正在營建,自己甚至會失去一族之主的大義名分,急得嘴邊都出現了一撩水泡,連日來,整個人甚至顧不得整理儀容,顯得疲憊而又憔悴。
又是一個清晨,當磨延啜和毗伽頓并肩看著那座背靠烏德犍山的堅城時,無不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們不是沒想過被人包抄后路,甚至于于脆丟掉老巢的危險,但安北牙帳城的財富以及人口,再加上這座城池全都太重要了,他們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對視一眼之后,磨延啜壓下心頭苦澀,對著自己麾下所屬人馬,聲嘶力竭地喝道:“全力攻城回紇曾經吞并了拔悉密,現在雖然他不想被黠戛斯吞并,可勢單力薄的他如果不能表現出價值,毗伽頓很可能直接撤軍回去,然后把回紇的遺民全都吞于凈,把自己這些人丟下眼看著自己的嫡系兵馬前赴后繼地壓上,而毗伽頓的臉上則是露出了一絲笑容,磨延啜不禁咬緊了牙關,竭力不讓面上露出怒意。這一波攻勢只是為了聲東擊西,可填上去的人命全都是他自己的人 就在他握緊拳頭,竭力提醒自己務必要先忍耐的時候,突然只聽一陣急促的馬蹄聲,轉頭便發現一騎人飛也似地朝這邊疾馳而來。到近前時,那人也不下馬,竟是就這么策馬來到了毗伽頓身邊,聲音壓得很低。
“俟斤,蒼鷹傳來消息,骨利于的鄂溫余吾親自率軍一萬,而唐軍也出兵超過兩萬人,再度直撲我黠戛斯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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