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一狀告倒苗晉卿和另一個吏部侍郎,使得主持集選的一大堆吏部官員落馬,李林甫作為背后出陰招的始作俑者,固然很滿意一度炙手可熱的御史中丞張倚因此左遷,可吏部竟是給整個清洗了一遍,牽連之廣,也讓他意識到天子并非真的任事不管,而安祿山這顆棋子是雙刃劍,如果把控不住,回頭很可能就會傷了自己。而更讓他頭疼的是,新任的兩位吏部侍郎竟是韋陟和李彭年。
后者也就罷了,可前者出身京兆名門,父喪之后隱居多年不出仕,在士林中的名聲始終如日中天!
他還沒來得及想辦法好好磋磨敲打一下韋陟,江淮租庸使韋堅就給了他一個意外的“驚喜”。為了顯示自己的理財之能更勝宇文融,韋堅讓人開出了一條直通長安的漕河,然后在禁苑以東的望春樓下開挖深潭,就在如今這春光明媚的時節,他打造百只新船,將江淮各郡運送的貢品財貨通過漕河,送到了長安城望春樓下的這座深潭中,又攛掇了李隆基親自登樓觀賞。
那一整天,就只見舟船連檣數里,珍貨云集,觀者如潮水一般洶涌,李隆基于望春樓上居高臨下俯瞰這一幕,自然為之大悅。當韋堅親自登樓,親自獻上一樣樣來自江淮的各種精美絲織品和珍奇,一樣樣江南獨有的特色美食之后,李隆基干脆在此大宴群臣,對韋堅厚厚犒賞。而惠宣太堊子妃韋氏亦是為弟弟壯聲色,從王府中拿出了大批珍玩鋪陳御前,一時場面極其壯觀。
當此之際,李林甫哪里分得出精神來周顧外郡邊鎮之事,在他看來,韋堅這些年來借著精干之名步步崛起,一方面是為了太堊子李亨搖旗吶喊,一方面卻也隱隱流露出了新貴之兆。他沒法確定李隆基是真的嘉賞韋堅聚財之能,絲毫不在意其是太堊子妃的兄長,還是同樣打著拿太堊子和韋堅制衡自己的主意。他只知道,對方已經出手,他就不能不接招。
因此,在這從早到晚的一場盛事結束之后,李林甫就授意自己的心腹官員上書提請給韋堅升官。所謂明升暗降的訣竅,他這些年已經用得很多了,本以為此次無往而不利,可讓他萬萬意想不到的是,天子欣然點頭后,竟是令韋堅遷左散騎常侍,仍然兼知江淮租庸使!
李林甫縱使失意,也沒有顯露半點在臉上。不數日后,姜度親自把一張喜帖送到了他的面前時,他這才恍然醒悟杜家和姜家的婚事這就要開始操辦了,當即若有所思地問道:“杜君禮去年才和你定下的婚事,他又一直不在京堊城,這次他那夫人回來不過短短兩個多月,這婚事的方方面面就都預備好了?”
“京兆杜氏如今是杜君禮官爵居首,嗣韓王妃親自出面幫襯,余者幫忙奔走的不計其數,哪里還會有什么不周全。我只有六娘這么一個女兒,若是六禮不齊備,我也不會把她嫁過去不是?總而言之,表哥你就算日理萬機,也千萬給我一個面子,賞光喝杯喜酒。”
李林甫自己那么多兒女,成婚之際也不過稍稍露個面,因此他本想說自己屆時到一到就走,可緊跟著便突然響起了一件事:“你可請了韋堅?”
韋堅娶的正是姜度的長姊,夫妻倆成婚多年卻沒有子女,決計談不上夫婦和順。自從韋家出了一個太堊子妃,韋堅借著姜氏的緣故和李林甫走動多了,也就不得不對姜氏和緩幾分,可姜度對這么一個姐夫仍舊嗤之以鼻。
“我本來才懶得理他!可總不能只請阿姊卻不請他,少不得讓人去送了張喜帖,他愛來不來!當年阿爺貴幸的時候,韋堅何等卑躬屈膝,對阿姊百依百順,可阿爺后來落難,他就立刻改了嘴臉,對阿姊百般挑剔冷落。眼見你拜相顯貴,他才稍稍收斂了幾分,可韋家現如今有個惠宣太堊子妃,又出了個東宮太堊子妃,他哪就真的把阿姊放在眼里!”
姜度對韋堅這樣的態度,李林甫也不以為奇。知道這個表弟便是如此直來直去的性子,他略一沉吟便開口說道:“這樣,我讓你表嫂去幫忙,回頭若你阿姊來了,讓她們倆好好說說話。我屆時如若有空閑,自會早些來,不過能否趕得上六娘出嫁,就得看運氣了。”
杜家為長子娶婦,聘禮和當年杜士儀娶王容時相當,而姜家發嫁妝的時候,也絕不遜于當年王元寶嫁女的手筆。用姜度的話來說,自己就姜六娘一個女兒,雖還有弟弟,可總不能虧待了女兒,故而不說傾其所有,那也是竭盡全力。平民百姓固然為之殷羨,可京堊城那些達官顯貴對此卻不以為然。
要說有錢,天水姜氏就算家底再厚,及得上關中首富王元寶?更何況杜士儀是最不缺錢的,那位朔方節度使自己派人經營筆墨紙硯那些風雅產業,這些年雖是低調多了,可也絕對不會看上姜家這些陪嫁!
到了迎親那一天,外行人看的是杜家浩浩蕩蕩隊伍前往姜家迎回新娘,卻扇障車的種種熱鬧,內行人卻在數著女方男方兩家登門的公卿顯貴。尤其是李林甫這位當朝最炙手可熱的權貴以絕大的排場蒞臨姜家時,更是引來了一片驚嘆聲。而隨著李林甫到來,他的那些親信無不露臉,早已抵達的韋堅正長袖善舞地和各方寒暄,隨即便順勢來到了李林甫面前打招呼。
一個是當朝右相,將開元以來宰相難以長久的傳統打了個粉碎;一個是太堊子妻兄,因為財計之能而被天子賞識有加。這兩個人借著姜家嫁女之事先后抵達,彼此語帶雙關交鋒了幾個回合之后,韋堅就感嘆道:“真沒想到內兄竟會這么快就和杜家定下婚事,他還真是下手迅捷。”
“他若是下手不快,杜家小郎君恐怕就被別人搶為東床佳婿了。”李林甫嘿然一笑,隨即斜睨了韋堅一眼,“記得東宮長郡主,年紀似乎差不多?”
韋堅登時悚然而驚。這一層深意他自然和太堊子李亨以及太堊子妃韋氏商量過,可自忖法不入六耳,就連心腹仆從也都給遣退了去,而且因為杜士儀和姜度把兒女婚事定得極快,事情無疾而終。在這樣的嚴守秘密下,李林甫怎會知道這件業已事敗的隱秘?他強打精神打了個哈哈,竭力把事情岔開了去,心里卻是突突亂想,無法安定。
明明是自己娶親,卻變成了別人交鋒的舞臺,杜廣元并不知情。因為玉奴的突然“病故”,他的心情絕對稱不上好,今日迎親只是強打精神。好在王容給他預備了足夠的后援團,一道一道迎親的程序成功完成,等到最后和姜六娘拜別岳父姜度的時候,他方才第一次見到了當今權相李林甫。
即便當年杜廣元在朔方中受降城時,李林甫的名聲依舊如雷貫耳,甚至有幾分妖魔化,可如今乍一見,卻只不過是一個有幾分清癯的老者,臉上掛著和善的笑容。時至今日,他已經不會以貌取人了,當姜度吩咐完了那幾句嫁女時常用的話之后,他突然就只見李林甫對自己笑了笑。
“六娘是我看著長大的,賢淑端莊,你可要好好待她。”
若是尋常人家,有李林甫這句話,娶進來的媳婦怎么也得當成神佛似的供著,可杜廣元卻覺得刺耳至極。倘若不是他和姜六娘那天在花園中已經見過,彼此之間雖不能深談,可總算不是盲婚啞嫁,他甚至都會生出反感來。低頭一躬算是答應了,他領著姜六娘出門上車之后,這才長長吐出一口氣。
對于這種要事先排演,然后操練禮儀的事,他實在是不喜歡極了!
姜家排場盛大,宣陽坊的杜氏新宅之內,也同樣賀客云集。盡管不像姜家有李林甫和韋堅這樣的權相和新貴,可杜士儀這些年的交游自然很不少,尚書左仆射裴耀卿命人送來了恭賀的長卷,吏部侍郎韋陟、戶部侍郎張均、中書舍人孫逖…林林總總的高中層官員亦是濟濟一堂。杜廣元前往迎親,小小年紀的杜幼麟親自出面款待這些公卿大臣,言行舉止落落大方,以至于韋陟在考問了幾句后,竟是摸著小家伙的腦袋贊嘆連連。
“怪不得令尊給你起了這樣的名字,果堊然不愧是杜氏幼麟,大有乃父當年之風!”
“多謝韋公夸獎。”杜幼麟謝了一聲,見那邊廂通報說是嗣趙國公崔承訓以及其妹夫侍御史行中書舍人王縉到了,他連忙告罪一聲快步迎了出去。他這一走,眾人自是少不得言說杜氏兩子一武一文,頗有章法云云。
而后堂之中,王容親自款待了一眾夫人之后,得聞崔五娘和崔九娘姊妹來了,連忙也親自去迎。歲月流逝,當年的一對姊妹花,如今也早已邁過了不惑之齡。王容之前還在崔家見過崔五娘一面,崔九娘卻已經多年不曾謀面了,此刻甫一相見,她竟是覺得當姊姊的還比妹妹看上去年輕豐潤一些。當年如同大多數兩京貴女一樣驕傲而自信的崔九娘,如今卻是鬢發微霜,面容中流露出一股說不出的倦意。
照例的寒暄之后,崔九娘便嘆道:“真想不到一晃都輪到兒女輩成婚,我們都老了!”
這話本該崔五娘感慨還差不多,卻是年紀最小的崔九娘如此嘆息,王容不禁心頭詫異。等到她將姊妹兩人引入寢堂中落座,陪著交談片刻,又去款待了其他夫人,最后由得杜仙蕙替自己張羅,又回到了崔家姊妹身邊時,崔五娘便代妹妹開口道出了今日賀喜之外的來意。
“夏卿相比他阿兄,已經算得上官運亨通,可這些年被李林甫壓得無有寸進,他心里一直憋著一口氣。他如今常常早出晚歸,九娘好容易買通了他的心腹從者,盯了他幾個月,卻發現他竟和東宮的宦者暗中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