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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五十九章 將相之私怨

  借口所謂風寒,李隆基一直到杜士儀和突厥兩方使臣到長安后第三天,這才先行召見了杜士儀。

  他并沒有在興慶宮中那些殿閣樓臺召見,而是命杜士儀登勤政務本樓入見。他站在高高的樓上隔簾下望,就只見杜士儀跟著引路的內侍不慌不忙緩步行來,目不斜視,心無旁騖,那種從容不迫的風儀體態,是眾多常常出入宮中的高官大臣都不能企及的。以至于他突然命人拉上其中一面簾子,就這么徑直邁步來到了勤政務本樓的憑欄之前。說來也巧,杜士儀恰是在這時候抬頭,和他的目光碰了個正著。

  換成別人,無意中直視天子,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失儀之罪,而杜士儀只是在樓前略一駐足長揖行禮,繼而就不慌不忙地喚了兩個內侍前行引路帶他上樓。直到人已經消失在了那重重階梯之后,李隆基方才收回了目光,坐回寶座之后,便輕嘆一聲道:“自從張九齡去世,宰相但凡薦人,朕常常會問的一句話,便是風儀可如張子壽?可終究大多數人只學得了張九齡的皮毛,學不到他的才具和風華,之前盧絢也不過有些形似,今見杜君禮,真神似也”

  牛仙童之后,杜士儀除卻依舊結交高力士楊思勖之外,密令赤畢在宮中其他內侍身上也加重了投入,而且還特意加了一句,那就是絕對不能比李林甫送得少故而大多數中官也許不會在李林甫和杜士儀相爭時呈現出某種偏向,可同樣不至于在背后有事沒事說壞話。此時此刻李隆基這一聲贊嘆,當即便有人湊趣地說道:“杜大帥昔日關宴紫云樓時,便是豐神俊朗,風儀宛然,如今官至一鎮節度,手握兵權,自然神似當年僅在一人之下的張相國。”

  這話聽著仿佛像是贊美,但李隆基卻不動聲色地抬頭看了那個內侍一眼,見其有些不安地躬了躬身,他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不多時,杜士儀就已經到了,宣進行禮之后,他端詳了對方良久,突然開口問道:“記得君禮今年意過四十大壽了吧?”

  聽到大壽兩個字,杜士儀只覺得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他這個年紀的男人正逐漸進入事業頂峰期,所以驟然聽到大壽兩個字,他著實有些難以習慣。可李隆基既然問了,他就欠了欠身道:“沒想到陛下日理萬機,竟然還記得臣的年紀。”

  “朕怎么會不記得?想當初你高中進士的時候,可是還不過十七歲出頭”李隆基哂然一笑,等吩咐內侍賜座之后,他先是大略問了問此前杜士儀親率大軍前往閻洪達井,趁著兩邊對峙招降的經過,尤其是其中一些在奏疏上沒有的細節,最后方才滿意地頷首說道,“當初乙李啜拔北歸之后,重振仆固部,卻無半點降附之意,朝中對此頗有微詞,只有你一味堅持己見,如今乙李啜拔隨你入朝,旁人方才無話可說了。”

  “也多虧陛下圣明,否則臣就算固執己見,也未見得有今天突厥納降的結果。”

  杜士儀態度極其自然地給天子戴上了一頂高帽子,緊跟著就直截了當地說道:“臣此次引領東面西面兩位可汗的使臣前來長安,這才剛到兩日,就聽得外間傳出種種流言,甚至還有人言之鑿鑿地聲稱,臣必當頂替牛相國拜相。”

  果然,他主動揭開這個話題,不但李隆基,就連其左右的宦官內侍也全都大為意外。見這些人面色各異,他就誠懇地說:“臣在隴右時,曾經和牛相國打過數次交道,素來敬服其為寬厚長者,治政有方,后來牛相國拜相,臣更以為陛下慧眼如炬,識常人所不能識之才俊。如今牛相國沒病沒災的,不過年紀稍長,便有人在背后詆毀,甚至無緣無故牽扯到了臣頭上,實在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杜君禮兩任節度,若是把河東代州也算上,已經三任了,功勛資歷無不足夠,怎么滑稽了?”

  李隆基這話雖是夸獎,可杜士儀聽在耳中,卻知道根本不是那回事。倘若不是他自己主動揭開這話茬,恐怕天子突然捅破這件事的時候,口氣絕不會這樣輕松隨意。于是,他鄭重其事地說道:“別人覺得,突厥就此分裂成東西兩面之后,朔方就會再無威脅,漠北就會一片安定,可陛下乃圣明之主,當然不會如尋常淺薄之人這般篤定。如今漠北如此局面,要讓其如同當年貞觀那樣,再次化為當年那一個個羈縻都督府臣服于我大唐,就還需要花費很多功夫”

杜士儀一把當年貞觀時大唐滅了突厥萬邦來朝的盛況打比方,李隆基立刻收起了戲謔之色,微微點了點頭。如今突厥不戰而降,即便是他再好大喜功,也很滿意這樣不花多少錢,不死多少人而得來的戰果。所以,即便杜士儀在節度使任上并沒有別的節度使那樣的赫赫之功,可卻幾乎挑不出差錯。總好過蓋嘉運那等在西域聲威赫赫,可到了河隴任上,就直接敗家子地丟了石堡城  “君禮為人處事,素來有始有終,朕沒有看錯人。”

  這樣的反應,還沒有達到杜士儀的預期,因此,他在立時起身謝過之后,這才拋出了最后的殺手锏。

  “至于臣剛剛為何嘆臣拜相滑稽,卻并不僅僅是因為臣在朔方仍有未完之事,而是有李相國在朝中,陛下已經足可高枕無憂。臣這個人有個缺點,認定的事情就一定要竭盡全力去做,所以入仕以來,頻頻和人頂牛,沒少得罪人。倘若不是大多數時候都為一方主司,又有陛下愛護,主司憐惜,恐怕不知道會在哪個犄角旮旯。李相國資歷人望卓著,若是臣與之同列,卻未必會忌憚這些,到時候頻頻相爭還是小事,最要緊的是,臣生怕自己…”

  李隆基聽到杜士儀談及舊事,想起杜士儀這二十多年仕途確實是所向披靡,倒在其手下的,既有當時官職高過其許多的高官名臣,如河南尹王怡,也有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屬,更有無數無足輕重卻又為人當刀使的小人物,可以說,大多數時候,杜士儀走到哪里,殺雞儆猴的刀就砍向哪里。可聽到杜士儀直言不諱地說,如果入相必定要和李林甫一力相爭分個高下,他只覺得這猶如是童稚少年之間的爭執,忍不住就笑了。

  “生怕什么?”

  “臣生怕自己會公報私仇。”這一次,杜士儀就看到李隆基的臉色變了,當下就一本正經地說道,“其實,臣和李相國有些私人恩怨。臣不想因私廢公,可臣遠未大度到圣人的境界,所以便只能告誡自己,最好離李相國遠些。”

  這種大臣之間的恩怨,有誰會拿到天子面前來說?

  當此時,李隆基身后的內侍宦官中,不知道有多少人險些跌破了眼珠子。就連李隆基自己也忍不住瞪大了眼睛道:“什么私人恩怨?”

  李隆基記得很清楚,李林甫和杜士儀一貫似乎并沒有什么沖突,故而脫口問了一句之后,見杜士儀露出了尷尬的表情,他就意識到恐怕并不是朝政上的沖突,而是什么雞毛蒜皮的小事。于是,他忍不住笑罵道:“朕聽說,當年宇文融在的時候,你和李林甫還常常在宇文宅中見面,如今卻說什么因私人恩怨而敬而遠之的話”

  “這私人恩怨,就是為了宇文融的事。”

  杜士儀說到這里,李隆基立刻恍然大悟。當初他一氣之下將宇文融一路貶到縣尉,而后又將其流放,都是因為裴光庭在后頭一再攛掇,等醒悟到財計乏人,大赦天下,打算重新任用宇文融的時候,人已經死在了半道上。那時候李林甫儼然已經是裴光庭的謀主,相較之對宇文融遺屬多方照應,甚至把人的戶口都全部遷往了云州,而后又收宇文審為弟子的杜士儀,自然是截然不同。盡管這些年李林甫對宇文審頗有照應,可杜士儀眼下既是擺出了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姿態,他這個天子也就不好說什么了。

  再說,若是邊鎮節帥和朝中宰輔真的一團和氣,他也未必就樂見其成因為宇文融這樣的緣故而心生芥蒂,就連他這個天子也不好說什么了。

  所以,當杜士儀告退離去之后,李隆基便忍不住笑道:“朕素來以為杜君禮謙謙君子,沒想到他還會有這樣如同坊間粗漢一般斤斤計較的時候。”

天子固然這么說,可四周圍的內侍就沒有一個敢吭聲的。今天這召見,杜士儀膽大包天,直截了當地說自己和李林甫有私怨,而一向對李林甫信之不疑的李隆基,則是把這種事當成了笑話看。可是,在宮中行走多年的內侍宦官,沒有一個人敢對這種大事等閑視之。事涉宰相和節帥的明爭暗斗,他們往日又是兩邊好處兼而有之,說什么錯什么,還不如不說  盡管此刻沒人吭聲,但很快,李隆基召見杜士儀的具體經過就傳到了李林甫耳中。盡管當面置之一笑,可等人退下,李林甫便氣惱地揉了揉眉心。

他怎么都沒想到,杜士儀竟然會以力破巧,在天子面前把將相和睦的這一層幌子給撕破了如此一來,他又不想讓杜士儀入政事堂,又想讓其留在長安,恐怕就有些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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