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士儀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只是在仆固部停留了一晚上,參加了乙李啜拔為他特意舉辦的晚宴,隨即就動身離去了。上上下下并沒有太多的人感覺到,自家那位原本愁眉不展的頭領,如今卻是神采飛揚,但其夫人,出自素來和仆固部交好的鐵勒同羅部的同羅夫人施那,卻絕對不會忽略這一點。
當年討康待賓之亂后,從張說征戰的降唐鐵勒諸姓人馬,都遷居到了河曲的夏州,其中也有同羅的兩千余帳。施那正是同羅都督的妹妹,嫁給乙李啜拔多年,生育了諸多兒女。而后同羅部族人不像仆固部這樣安于現狀,漸漸北歸,仍在塞外的同羅酋長阿布思,按照血緣來說,還是她的堂兄。然而,娘家固然親近,可她更要為丈夫和兒子們著想。自從降唐之后,她看多了那些叛亂部落的下場,這才托付自己最為信賴的兒媳契苾夫人把消息帶給了杜士儀。
故而,杜士儀一走,她便來到了丈夫的大帳,直截了當地問道:“你之前每天愁眉苦臉,現在朔方杜大帥一來,卻突然高興了起來,莫非是杜大帥許諾了什么?”
“到底瞞不過夫人。”此刻在大帳中,乙李啜拔就更掩不住臉上喜色了,“你可知道,我因為不小心在杜大帥面前透露口風,說出了同羅阿布思給我來信的事,結果,他不但沒有怪罪我,而且給了我一個最好的建議。他說,我可以帶部眾去突厥,收攏留在突厥的仆固部舊人,然后按照阿布思的招攬,投奔左殺判闕特勒。如果能夠滅殺現在的登利,輔佐判闕特勒即位,那么,我自然可以拿到信上許諾的葉護之位,將來就是突厥的一方雄主;而如果判闕特勒也沒有能耐,被人攻殺,異日我就可以把仆固部整個帶回來降唐。”
說到這里,乙李啜拔已然是笑容滿面:“進則可雄踞一方,退則可保榮華富貴,這樣的好事,到哪找去?”
施那怎么都沒想到,杜士儀給丈夫指的,竟然是這樣一條路。乙李啜拔固然說得信心滿滿,但她很清楚,這種事絕不會如同嘴上說說這么容易。打仗是要付出絕大風險的,更何況乙李啜拔在河曲已經安逸太久了,驟然北投突厥,那可必然是兇險的大戰連場,有個萬一怎么辦?
看出了妻子的憂心,乙李啜拔便笑道:“我知道夫人擔心的是什么,無非是覺得北投之后定然危險極大。但要知道,我之前擔心的從來就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我還肩負著仆固部上萬人的存亡。所以,即便我再心動,也不可能把這一家一當全都拉出去。可是,現在有杜大帥的承諾,我就沒有那樣的后顧之憂了。”
施那卻仍然不死心地問道:“杜大帥雖說對胡人一貫優厚,可這樣大的事,如果有個萬一怎么辦?而且,我仆固部在河曲的人戶總共有上萬人,全數北遷的話,也不知道有多少堊婦人和孩子經受不起。”
“當然不是全都走,我走,你留,懷恩也留下。”乙李啜拔干脆利落地吐出這么一句話,繼而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我會挑出兩三千人馬帶走,全都要能上陣的,要知道留在漠北的仆固部不少貴族正在爭位,他們也不是那么好對付的。就算懷恩覺得我這父親貪戀突厥權位,那也無妨。我如有萬一,將來有他繼承我的位子,那就萬無一失了!夫人,杜大帥還年輕,說不定他能夠在朔方節度使任上很多年,幫他這一次,我也能夠松松筋骨,給部族帶來一個更好的未來,這件事我已經考慮清楚了!杜大帥將會派人送他和我的上書給陛下,這樣留在夏州的族民就不會受到任何牽連!”
杜士儀趕回靈州,已經是臘月二十六了。為了迎接新年,朔方節度使府自然發放了一批豐厚的年物下去,每一個領到東西的將卒臉上,全都洋溢著喜慶的笑容。
河西隴右與吐蕃大戰連場,頗有勝績;劍南道才剛經歷了一次大敗,連那位和王忠嗣素有仇怨,同時又是皇甫惟明義弟的劍南道節度使王昱都被一擼到底;幽州和契丹還在膠著狀態;但是,朔方和突厥之間戰云密布的同時,卻因為三受降城穩若泰山,靈州腹地感受不到多少戰爭的壓力。每一個軍民都在期盼著開元二十七年的到來,希望新年比往年更加安康喜樂。
靈州都督府內的文武官員雖然繁忙,但大多笑容滿面。杜士儀的那兩個外甥王勝和王肜都已經跟著王容和杜廣元回長安探親了,杜幼麟雖說還小得很,可卻比兄長杜廣元更會來事,兩個族兄杜明瑱和杜明瑜都相處得好。而奉命從西受降城趕回來的段秀實歷經風雨洗禮,渾身上下更多了幾分堅毅不拔。
至于龍泉莫邪,阿茲勒等幾十個胡兒,也已經完全熟悉了在靈州的生活。如果要學什么東西,只需要打一個申請,寫明足夠的理由,杜士儀大多都會滿足。這種充實而又向上的日子,讓每個人都充滿了動力。
而杜士儀回到靈州都督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召見了自己不在時,權知留后事的節度副使李佺以及張興來圣嚴等兩位節度判官。等到和三人交流了自己在夏州仆固都督府和乙李啜拔達成的協議之后,他便命人召來了仆固懷恩。盡管乙李啜拔的意思是瞞著兒子,可杜士儀不愿當這個惡人,索性原原本本告知了自己這位心腹愛將。
仆固懷恩的武藝是父親和族中最勇猛善戰的勇士教的,但仁義禮智信這些東西,卻是母親施那灌輸的,當初在杜士儀面前和昭武諸胡那些胡酋打交道的時候,他方才會脫口說出那么一番話來。所以,這會兒盡管杜士儀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懂了,連在一塊的意思他卻有些不敢相信,臉上滿是震驚和茫然。
“大帥是說,阿父要去北投突厥左殺判闕特勒嗎?”
再次從杜士儀口中確認了這件事,仆固懷恩忍不住揉了揉自己的眉心,最終又吐出了三個字:“為什么?”
“一來,是他本就收到了同羅部酋長阿布思的信;二來,是我對他的建議;三來,是你父親為了仆固部和你,所以才做出的選擇。想不通的話,就回去慢慢想,我承諾過你的父親,一定會提攜重用你。”
等到仆固懷恩有些失魂落魄地下去,杜士儀不禁嘆了一口氣。漠北就是一團亂局,而他現在做的是讓其亂上加亂。
畢竟,羅盈和岳五娘如今的實力還不夠,可仆固都督乙李啜拔的名頭,如果用得好,就是一股足可左右局勢的絕大力量。回紇、葛邏祿和拔悉密三部聯盟,固然表達了伐突厥的意愿,可那明面上看是拔悉密監國吐屯阿史那施想要取登利可汗而代之,但從深處看,葛邏祿和回紇何嘗沒有相應的私心?所以,為了制衡,他需要乙李啜拔北歸,和同羅部的阿布思一起,讓判闕特勤這邊的力量得到壯大。當然,這是一把雙刃劍,用的時候要格外小心。
自從為官以來,杜士儀并不是每個除夕都能和妻子共度,可這一次王容帶走了杜廣元,而杜仙蕙也身在長安,除夕之夜,杜士儀牽著杜幼麟的手,站在靈州都督府最高的那座小樓上,難免有些感傷。
白云蒼狗,變幻無常,和他當年在嵩山求學時相比,一切都早就不一樣了!曾經提攜過他的長輩,崔諤之、源乾曜、杜思溫…一個個都去世了,而因為年老致仕的宋璟,養病數年后也終究撒手人寰。盧鴻隱居嵩山,近年來已經都是由弟子教授慕名而來的學子,自己已經很少出面了。而年輕的一代人,如今一個個都成長了起來,成為了足以支撐一方的支柱。
“阿爺,阿爺!”
聽到耳邊這聲音,杜士儀側過頭去,卻只見杜幼麟興堊奮地說道:“阿爺,看樓下,看樓下!”
杜士儀低頭看去,就只見小樓下那寬敞的庭院內,正可見星星點點的火炬。那些火炬不斷地移動著,漸漸呈現出了一個字。當他看清楚這個字的一剎那,神色不由自主地為之一振。
那是杜字!
盡管天色已經黑了,但那一個個火炬照耀下,他還是看清楚了那些面孔——有杜明瑱,杜明瑜;有他親自給予杜姓的杜源和杜奕,也就是龍泉和莫邪;也有他才剛剛承諾,年后便重新取名的阿茲勒,以及眾多胡兒。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見,這些人臉上的高興和喜悅,不知不覺就舉起手來和他們揮了揮手。
而隨著他的揮手,下頭傳來了眾多的歡呼聲。除了杜大帥這樣的嚷嚷之外,更大的聲音卻只有兩個字。
“朔方!朔方!”
是啊,朔方…對于如今的他來說,朔方是家園,對于這些人來說,朔方又何嘗不是家園?他輾轉多地,也曾封疆一方,但這一次,他不會讓別人再撼動他這個朔方節度使的位置!
當杜士儀牽著杜幼麟的手來到樓下,面對這一張張熟悉的臉時,他便笑著說道:“既然你們都聚在這里,那就到靈武堂來,大家一同守歲,等待這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