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云祠中的神龕中,曾經供奉著相傳能夠讓突厥攻無不克戰無不勝的一尊佛像。然而,隨著三受降城的建成,中受降城甚至將拂云祠圈入城中,這座曾經庇佑突厥人的神祠,也就成了大唐的吉祥之地。多年以來,突厥幾乎從來沒有能夠通過朔方三受降城這條防線。就連每一個托庇于中受降城拂云祠中的胡兒,也都是費盡千辛萬苦方才進入了中受降城,然后留在城中。
相比在草原上顛沛流離隨時會死,拂云祠至少是個托庇之所。
可呆的時間長了,他們便漸漸明白,拂云祠中非故鄉。拂云祠中既有胡僧,也有漢僧,但作為中受降城中唯一的佛寺,也是具有神祠之名的寶地,統兵主將一直都嚴格控制僧人的數量,以防麾下兵馬因為信佛而失了征戰之心,就連雜役都嚴禁雇傭,阿茲勒他們這些送上門的胡兒自然就成了免費的勞工。即便小小年紀的他們憑勇力能夠打贏拂云祠中那區區一二十個僧人,可那會讓他們轉眼間失去立足之地,成為被滿城通籍的犯人!
吃的是發霉的粟米,偶爾能夠見著一點油腥,蓋的是不能蔽體的薄氈毯,睡的是拂云祠中最偏僻的房子,兩間屋子里只是用稻草薄薄鋪了一層,就連葦席都沒有,大冬天里只能彼此抱團取暖。午夜因為凍餓而醒過來的時候,阿茲勒也曾經想過自己死去的父母和家人,但那些記憶已經越來越模糊了。
“阿茲勒,你怎么不吃?”
被人提醒了一聲,正在出神的阿茲勒這才回過神。他看了一眼手中,雖是粗瓷碗,但里頭卻是黃燦燦的粟米飯,上頭蓋著幾片金黃流油的羊肉,蘿卜青菜亦是透出一種新鮮的氣息。而這時候,其他人早已經狼吞虎咽大口大口吃著這些食物,甚至有心急火燎已經吃完的人摸著肚皮,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來靈州城的一路上,他們雖是胡餅管夠,可怎么比得上這樣舒舒服服吃上一頓熱飯熱菜?
阿茲勒一邊快速填肚子,一邊卻又用眼睛掃了掃如今的屋子。和拂云祠中那昏暗陰冷的小屋不同,這間屋子雖然陳設簡單,只是設了大通鋪,但鄰近十月,屋子里已經開始燒起了炭,讓人從外頭到心里都是暖烘烘的。最初聽說杜廣元竟是虛詞誆騙了他們的時候,他曾經很是憤怒,可如今杜士儀開口給出了那樣的承諾,就連一貫極其多疑警惕的他,竟也有些安心的感覺。
“誰是阿茲勒?”
眼見門前出現了一個少年從者,問了如此一聲,已經三兩口吃完的阿茲勒立刻站起身來,快步走到了那人跟前。還不等他開口相問,對方就側過身來,指著地上幾口大箱子說:“大帥吩咐,吃完之后都去好好刷洗刷洗,換上這些衣服,分發的事情就交給你了!”
一聽到這話,其他人頓時全都圍了過來,個個都是興高采烈。見有人甚至亟不可待就想沖上去搶,阿茲勒沒好氣地伸手攔道:“全都給我停手!這又不是在拂云祠,也沒有那些只會拿我們取樂的和尚!一個個都去打了水來,把自己洗干凈再換新衣!”
阿茲勒雖說力氣不是最大,武藝不是最高,但卻很會出主意想辦法,眾人能夠在拂云祠中立足,很大程度都是靠他。于是,盡管不少人都用眼巴巴的目光看著那些箱子里的衣裳,但還是趕緊去井邊提了水,也不嫌天涼,就那么脫了衣裳赤條條地沖洗了起來,即便幾個女孩子都是如此。他們都是從最艱苦的環境中掙扎求存的胡兒,什么禮義廉恥,什么仁德智信,全都不如生存重要!
原本還打算問一聲是否要熱水的龍泉眼見這一幕,先是有些目瞪口呆,卻沒有生出任何輕蔑。他也嘗過顛沛流離之苦,如果沒有遇到人收留,也許他早就是荒原上的一堆枯骨了。等回到靈武堂中,向杜士儀稟報了那邊的情形后,他便告退了出來。因為這突然到來的幾十個胡兒,還有的是各種事情要準備。更何況,如今靈武堂中那位朔方節帥,還有更重要的事情需要處置,那就是中受降城中那場不大不小的胡人暴亂。
正如龍泉所想的那樣,杜士儀確實正在思量中受降城那場暴亂。杜廣元從中受降城出發時,城中一切井然有序,據小家伙聲稱,并沒有看到任何暴亂的跡象,但也說自己本打算依足杜士儀的要求,在中受降城呆滿半年,卻是段秀實催了他即刻啟程上路的。因此,即便段秀實還未送來訊息,但杜士儀卻已經猜到,年長好幾歲的段秀實應該已經覺察到了某種端倪,這才把年紀還小的杜廣元給哄了回來,至于閻寬派兵護送,也不無送瘟神之意。
如果節帥長公子有什么萬一,閻寬怎么交待得過去?
閻寬關于此事的親筆呈報,這會兒已經送到了杜士儀的面前,上頭事無巨細地寫著此事的前因后果。起源是一件再小不過的小事,可隨著有人煽風點火,繼而便成了席卷一條街的沖突和打砸。當最終守軍觸動鎮壓抓人后,中受降城看似已經平靜了下來,但據閻寬說,其中似有一種蠢蠢欲動的危機。而在末尾,那位中受降城主將不無謹慎地指出,正是因為段秀實在中受降城清查未登籍的胡人,方才有此亂。
這并不是指摘段秀實,而只是閻寬對于情勢的判斷。
“大帥,夫人來了!”
聽到門外龍泉的聲音,杜士儀當即站起身來。見龍泉推門請了王容進來,繼而悄悄掩上了門,他便迎上前去笑道:“怎么,你不是一直憂心廣元的安危嗎?他人都回來了,你也不多陪他一會兒?”
“那個皮猴,根本就是閑不住的,只和我說了一會話,就興沖沖地帶著干將出去找那些胡兒了。若不是我攔著,就連幼麟也險些傻乎乎地跟著他去湊熱鬧。”王容沒好氣地搖了搖頭,繼而順了杜士儀的意上前到西邊榻上坐下,隨即低聲問道,“你收留了這么多胡兒,難不成是想重復云州培英堂故事?”
“云州如今已經不是我的云州了,培英堂也不是我的培英堂。好在那些長成的孩子,王子羽早已把他們安置好了。或從軍,或為吏,或為鄉間里老之副,或是…”杜士儀頓了一頓,嘴角流露出了一絲凜然笑意,“或是跟著寶兒一起,隨羅盈和岳五娘去了都播。這些是云州真正的根基所在,這些胡兒興許勇武資質尤有過之,卻還及不上那一批人!可在云州時,我資歷尚淺,根基尚不足,不能像現在這樣名正言順收容胡兒。”
王容隱隱約約已經猜到了幾分,可杜士儀如今就這么徑直說出來,她不禁吸了一口涼氣:“杜郎你是想…”
“張守珪收了安祿山為義子,我即便不能學他,身為朔方節帥,養上幾十杜氏子弟兵,誰能說這是犯忌?龍泉他們四個,我將來會親自主持為他們改姓為杜,即便不能以父子相稱,但我會視之如子!”
說到這里,杜士儀便一字一句地對妻子說道:“段行琛將愛子托付給我,如今秀實在中受降城中卻無音信傳來,我打算在那些胡兒當中遴選一個人,然后讓來子嚴帶上牙兵隨其回中受降城。那里是安北都護府所在,乃三受降城之咽喉,不容有失。”
說是遴選一人,但早從杜廣元口中得知這幾十個胡兒當中,最有智計威信的便是那個阿茲勒,杜士儀便沒什么猶豫了。當這個換上新衣容光煥發的少年站在面前,見其雖顯得有些瘦弱,可卻也因此不顯山不露水,他便笑了起來。
阿茲勒為人素來極其敏感,此刻見杜士儀一笑,他便忍不住張口問道:“大帥難道是覺得我瘦弱無能?”
“不,廣元曾經說過,你看起來瘦弱,但在這些胡兒當中,是極其不好對付的人。若不是干將從來都是全力以赴,不曾因為外表輕視了你,恐怕就要吃大虧了。你如今煥然一新,如果重回拂云祠,那些僧人也認不出你了。”
“那些和尚不過是把我們當成牛馬豬羊,哪里曾經真正記得我們的名字,我們的臉?”阿茲勒自嘲地說了這么一句,但馬上敏銳地察覺到了杜士儀的言下之意,“大帥是想讓我們重回中受降城?”
“不是你們,只是你。你心思細膩,兼且又是這樣一幅不露痕跡的外表,不明就里的人定然會輕視于你。我命你隨侍節度判官來圣嚴前往中受降城,其一,你作為來判官的從者,保護好他;第二,中受降城中到底發生了什么,你這個在拂云祠中呆了多年的人,應該可以從另一個角度探查出一些端倪。如果此行功成,等你回來之后,我便賜你杜姓,你從今往后,都不會再無依無靠!!”
阿茲勒簡直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當即翻身下拜道:“我的那些兄弟姐妹,還請大帥替我照拂。我會讓所有人都知道,大帥不曾信錯了人!”
等到阿茲勒退出去之后,他便召來龍泉吩咐道:“你去經略軍中面見李老將軍,就說把姚曄竇鐘派給來判官隨行左右。等亂事一平,把他們留在中受降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