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數日后,河西隴右節帥的人選最終塵埃落定,卻是以崔希逸節度河西,以杜希望節度隴右,而鄯州都督兼鄯州刺史王忠嗣則官拜代州都督,兼河東節度副使。(最穩定)因河東節度使仍是由太原尹兼任,故而諸如資歷之類的問題也就沒那么嚴重了。高適在王忠嗣親自上書奏請辟署之后,也從朔方出發趕往河東代州,臨行前又捎帶了一封杜士儀送給代州盧望之的信。除此之外,杜士儀還托付王忠嗣幫自己看顧一下人在云州的堂弟杜望之。
李林甫雖說獨秉大權之后便黜落了一位補闕立威,但節帥人選事關軍國大事,哪怕牛仙客尚未上任,政事堂就他一人,可這也不是宰相能夠專斷的。他既不想王忠嗣節度隴右,可也不想讓人去代州,可兩害相權取其輕,一想到王忠嗣繼杜士儀之后再鎮守隴右幾年的后果,極可能就是隴右變成第二個當年的云州,他就不能只能捏著鼻子說王忠嗣幾句好話。云州整整被杜士儀一系的人把持了七八年,至今還因為那里提供的賦稅為河東北部諸州之最而受到廣泛關注,如果換成偌大一個隴右,那后果可能是兩三年間就能把杜士儀送入政事堂。
云州如今是武惠妃替壽王李瑁挑中的人,也就是附于他門下的某人把持,他至少不用擔心身在代州的王忠嗣跳出手掌心。
崔希逸也好,杜希望也好,杜士儀都沒有什么私交,因此對于時任鄯州臨洮軍正將的南霽云,他雖著實擔心,卻也只能去信撫慰。至于更需要撫慰的,自然是自己的妹夫,如今任鄯城令的崔儉玄。好在從鄯州見王忠嗣回來的信使趕在除夕之前回到靈州的時候,又給他另外帶來了崔儉玄的信。
崔儉玄在信上說,崔希逸亦是出自清河崔氏,雖和崔儉玄祖父崔知溫這一支的關系有些遠,但他小時候還見過此人一面。唯一遺憾的,便是崔希逸是節度河西而非隴右,否則他還能厚著臉皮去攀攀親。盡管這個企圖落空了,但崔儉玄竟還給他出了一個餿主意,那就是打探一下隴右節度杜希望這個杜是出自京兆杜氏,抑或襄陽杜氏、洹水杜氏,總而言之,兩個節帥敘一下宗譜昭穆也不是什么壞事。
杜士儀險些給崔儉玄給氣樂了。如果不是知道這家伙就是不折不扣的大唐本土人士,他險些以為人也是從后世穿越而來的。在這個杜甫因為四處聲稱京兆杜氏,在他面前還不得不慌忙認錯的年代,名門著姓之間攀親是好攀的?沒看中宗年間韋氏之中和韋后攀親的人全都沒個好下場!而且,正是因為他和杜希望如今都是節度一方的封疆大吏,那就更不能沒事硬攀關系了!
又好氣又好笑的他把這件事當成笑話和王容說了,王容卻記在了心上,當即便命人仔細去打聽。(最穩定)等到事情有了結果,這一日杜士儀回來的時候,她便嘆了一口氣說道:“你和崔希逸還真的是頗有因緣,卻一直緣慳一面。崔希逸在你之前任過萬年尉,任滿后便因宇融舉薦為勸農判官,而后為監察御史,因出身名門之故,雖宇融倒臺,他也沒受多大牽連,還因裴耀卿舉薦而任江淮轉運副使,可以說,那是一等一的能人,也是一等一會當官的人。”
杜士儀和崔希逸幾乎沒怎么單獨見過面,此前也只聽說過此人的名字而已,卻沒想到又是當初被宇融舉薦而飛黃騰達的人物。可是,和那張宇融名單上很多至今默默無聞的人不同,出身名門的崔希逸無疑是仕途平順。區區十幾年,便和他一樣從萬年尉一直官至河西節度使。
宇融當初舉薦的,不是和高官關聯深厚的人,就是名門著姓,抑或是關中豪族,所以在他倒臺之后,雖說有些人左遷,可這些年來,那一批人早已經重新登上舞臺了。至于寒門中人,那就大多沒有這樣的運氣了。
“又是宇融…說起來,三師兄的兄長裴寬在吏部侍郎離任之前,總算是幫了我一個最大的忙。宇融留給我的那張名單,他給我想方設法安置了六個人在代州和潞州,然后是四個人在蜀中從成都到雅州一帶,再然后,是兩個人在媯州。”
杜士儀分明不打算和崔希逸去攀什么私交,王容也能理解他這番隱憂。聽到裴寬給杜士儀盡力安排的這番結果,她有意打趣道:“杜郎把人安排得天南海北,為何就不放到隴右和朔方來?”
“隴右的情況你也瞧見了,王忠嗣都須臾轉調,現在霽云和崔十一杵在那兒,我還沒法子照拂呢。還是不顯山不露水的代州媯州,以及蜀中來得不引人矚目。而朝中如今是多事之秋,王子羽他們我都請阿姊設法,一一安排到了各地。至于朔方,只要是才俊之士我盡可辟署,而軍中勇士則是立刻能夠拔擢偏裨別將,用不著再玩那些花巧招數,就足可讓別人焦頭爛額了。你沒見這數月以來,曹相東和他那兩個副將無比老實?”
“那不叫老實,而叫暫時蟄伏隱忍,杜郎可不要說你不知道!”
“我知道,所以只能在他們屁股后頭燒燒火。”
蟄伏隱忍,本就不是軍中將校擅長的,更何況曹相東和謝智全都不是這樣的性子,自然不像陳永那樣能忍。可眼看杜士儀權威日盛,前時獻太上金鏡又得到了天子嘉賞,即便李林甫來信,問他們此中細節,他們四方打聽后也找不到任何破綻。既然各方面都毫無收獲,他們不得不繼續當自己的縮頭烏龜,眼看杜士儀通過節度副使兼經略軍使李佺,利用升黜賞罰,在經略軍中建立起了愈來愈不可動搖的聲望,即便最沉穩的陳永也有些沉不住氣了。
這一天黃昏,李佺突然在經略軍的議事廳中聚將。在眾人匆匆趕來尚來不及反應之際,這位朔方節度副使突然劈頭蓋臉地說道:“軍中十月剛剛換發了冬衣,然則市面上卻突然有和軍中冬衣一模一樣的衣裳出售,我一時興起派人去檢視過。這不看還好,一看之下,簡直是讓人聞所未聞!竟有人以次充好,將那些爛棉花麻布之類充填的冬衣發給士卒,卻將真正的好貨騰換出來售賣。我已經請示杜大帥,查封了售賣冬衣的幾家鋪子,所有涉事者一律嚴查!”
聽到這話,上下頓時一片嘩然。自從這十幾年來,棉花的種植開始在各地漸漸鋪開,不說織布的織機經過幾次鉆研改良,僅僅是絮棉的冬衣在整個北方的平民乃至軍旅之中,就已經很流行了。從前平民雖然也可用羊皮襖子御寒,可是,冬日里在外頭再加一件棉衣,無疑更加保暖。如朔方幽州河隴河東一帶的軍中,絮棉冬衣已經成了過冬的標配,歷來都是從朝廷下發的軍費之中撥給采買。以往也不是沒有過人撈一票,可以次充好也許有,私底下再轉手想要撈一票,這就簡直是愚蠢之極了。
當即,曹相東面沉如水地開口說道:“李副帥所言正是,如若拿到人,一定嚴懲不貸!”
他這一開口,其他人也紛紛附和。李佺仿佛很滿意眾人的這種態度,點了點頭后面色稍霽。他出身宗室,年紀又很不小了,到任以來憑借信安王李祎舉薦給他的幾個親信,在經略軍中也頗有威望。這次拎出了這樣的丑聞,他自然不會放過,少不得又長篇大論訓誡了眾人一番。就在不得不聚精會神聆聽的眾人越來越不耐煩的時候,外間終于傳來了一個聲音。
“李副帥,那兩個商人已然供述,乃是經略軍中兩個別將馬汶,曹宣將冬衣賣給的他們,總共折價三百貫。”
“為了區區三百貫錢,竟敢打軍中冬衣的主意,簡直是膽大包天!”李佺不等其他人開口便斬釘截鐵地說道,“將他們拿下!”
此刻經略軍中將校偏裨云集一堂,故而被點到名的兩人登時面如土色。剛剛李佺揭開此事的時候,他們就知道壞了,偏偏還不能找借口離開消弭證據,只能硬著頭皮等候散場,可誰曾想李佺的動作竟然這么快!當外頭親兵大步進來,下了他們的兵器將他們押上前跪下的時候,曹宣幾乎本能地開口叫道:“大兄救我,大兄救我!”
曹相東恨不得一腳將這個該死的族弟踹死,可曹宣已經叫出了口,一雙雙眼睛全都看向了他,眾目睽睽之下,他不得不深吸一口氣,繼而厲聲喝道:“給我閉嘴!如若你真是竟敢以次充好倒賣軍衣,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若是人人都如曹將軍這樣通情達理,何愁軍中綱紀不行!”
李佺仿佛對曹相東的言行極其贊許,但下一刻,當之前那報信的親兵上前陳詞,從兩人家中搜出了相應的書證,以及經辦此事的從者作為人證,又說明已經有軍卒聚在經略軍所在衙署前喧嘩鬧事之后,他就收起了笑臉。
“爾等不遵軍法,為謀私利膽大妄為,如今拿到那些低劣冬衣的士卒正群聚喧嘩吵鬧,按理就是將你們斬首謝罪也不為過!來人,先把他二人拖到那些軍卒之前,各杖六十,以平民憤,而后我當奏明杜大帥,由法吏依律再審!”
曹相東原本已經做好了犧牲這么個廢物族弟的準備,可李佺卻不是殺一儆百,而是吩咐將人拖到軍前各杖六十,而后交由法曹,他反而更生忌憚。現在不是戰時,節度使雖有生殺予奪之權,但若是被人抓到濫殺的把柄,不是沒可能被拉下馬的。可即便表現出怒發沖冠的姿態,李佺卻仍然守住了這樣的底線。這是杜士儀的授意,還是李佺自己的主意?
更何況,即便暫時保住了性命,可曹宣和馬汶二人名聲掃地,日后休想在朔方再待下去,連他亦是要受到牽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