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九,大閱之期前一日的下午,當來圣嚴以及其他重要的幕府官以及靈州都督府屬官齊集靈武堂的時候,就注意到偌大的地方,除卻杜士儀自己帶來的張興王昌齡高適三個幕府官,以及連日以來身邊形影不離的那個佩刀大漢,便是一個依稀有幾分熟悉的少年。其他人不過端詳一眼也沒往心里去,只有記性極好的來圣嚴在攢眉苦思片刻后,便終于想到了對方是誰,這下子登時面色巨變,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虎牙乃我肱股腹心,從云州開始隨我身側,當初我離任的時候將他暫留在那兒,如今到朔方之后也就把他帶了來。我之家將,均由他統領。”
杜士儀這是第一次對人介紹虎牙,見眾人并無異常反應,他這才看向了侍立一側的葉天旻:“這少年郎你們應該見過,卻也未必記得。他是葉文鈞嫡長子,葉文鈞已判流刑,不日將解送嶺南,他身為人子見我鳴冤,我雖言其父罪有應得,但也憐其明知父不慈不仁卻依舊孝悌,再加上葉家失其主,多有親友覬覦財產,故而便允其所請侍從吾左右。”
此話一出,滿堂驚掉了一地下巴。來圣嚴第一個整理好了心情,當即起身長揖道:“我等不顧多年舊誼出首故人,卻未料及無辜稚子,還是大帥想得周到。”
縱使來往葉文鈞家中次數極多,眾人也頂多只見過葉天旻兩三次,故而剛剛都沒認出來。聽了杜士儀解說,來圣嚴又率先開了口,其他人彼此對視一眼,有的亦是起身相謝,也有的則是臉色勉強。一番議事時,常有人心不在焉偷眼覷看葉天旻,見這小小少年郎始終面色鎮定地侍立在側,不免心中嘀咕。所幸今日議事并沒有什么太過重大的事宜,縱使沒聽仔細卻也沒什么大礙。等到議事完畢,眾人告退之際,杜士儀卻開口對來圣嚴吩咐道:“子嚴少留片刻。”
來圣嚴本就有話想對杜士儀分說,此刻便立時答應了。等到其他人一一退出,他咬了咬牙正要說話,卻不料杜士儀先開了口。
“葉文鈞的事情我已經具折稟報了朝中。然則你等各自出首,隱去其冒名為信安王書信之事不提,只是檢舉了他那些其他雜七雜八的罪名,雖然避免了一場大風波,可信安王仍舊免不了要被人指斥為失察。事到如今,我只問你一句,倘若我以你身為節度判官,信安王昔日肱股,卻始終失察葉文鈞諸事為由,奏你之罪,請處分免你官秩,以白身檢校朔方節度判官戴罪立功,你可甘心?”
此話一出,最吃驚的不是來圣嚴,而是葉天旻。他只以為倘若之前杜士儀對自己所言并不是事實,那么就是來圣嚴幾人想要把父親拋出來討好新任節帥,從而謀取功名利祿,可沒想到的是,杜士儀竟然會讓來圣嚴背上這樣嚴厲的處分!他至今還記得,父親當初酒醉之際,曾經大言不慚評述信安王李祎帳下文武,一個個人都被批得體無完膚,唯有提到來圣嚴時,葉文鈞的評語是幾無瑕疵,難以比肩。
正是這樣一個人剛剛讓父親萬劫不復,杜士儀就要上奏請處分他?
來圣嚴注意到了葉天旻那死死盯著自己的目光,咀嚼著杜士儀的言下之意,他哪里還不明白其中的用心?他既然對眾人說是他察覺了葉文鈞偽作李祎書信,這個消息必然難以保密多久,到頭來朝中指使者得知之后,必然會對他深惡痛絕,說不定還會有凌厲的報復。搶在這之前,杜士儀先主動為他請得處分,而后又讓他留任節度判官效力朔方,這已經是保護了。
更何況,葉文鈞流刑,而他被削官秩,在朝中那些人看來,杜士儀新官上任的手段已經夠狠了!朔方其他文武縱使一時怨憤,可只要安撫得宜,就不會動蕩。更重要的是,至少如此一來,別人便難以再去追究信安王李祎!
若沒有杜士儀查知葉文鈞之事,興許他仍舊被蒙在鼓里!官秩沒了有什么打緊?當年涼州都督楊敬述因兵敗被削所有官爵,但天子還不是令其以白衣檢校涼州都督充諸使?
想到這里,他便離座下拜道:“多謝大帥苦心,我心甘情愿。”
怪不得李祎當初第一個薦給自己的,就是此人哪!
杜士儀心下深嘆,隨即親自上前將其攙扶了起來。見五十出頭的來圣嚴已然鬢生華發,額頭盡是深深的橫紋,他便誠懇地說道:“要委屈你一陣子了。總之這次處分之后,若還有人別有居心,我一定會力保子嚴。”
“大帥方才是委屈。屆時定然有不明白大帥苦心的人于背后中傷,我無從辯白,只能竭盡全力輔佐大帥!”
“人言可畏,然則只當沒聽見便成了,當官這么多年,這一點我還是做得到的!”
杜士儀微微一笑,繼而便親自將來圣嚴送到了靈武堂門口。見其在院中復又深深長揖,而后方才轉身大步離去,他直到那背影完全看不見了,這才頭也不回地對身后人問道:“葉天旻,是不是有什么想問的?”
之前雖沒能為父親求情,可杜士儀留自己侍從,葉天旻又被虎牙親自送回去之后,那些原本不斷登門要“照拂”他們這些葉家子女,抑或是拿著各式各樣的賬單欠條前來喧嘩的舊日親友立刻無影無蹤。從這一點來說,葉天旻何嘗不知道,杜士儀已經是仁至義盡了?他只想當面對來圣嚴問個清楚,可今天他沒有機會詢問,可杜士儀和來圣嚴之間的對話卻簡直顛覆了他所有的猜測和認識,整個腦袋都是一團亂麻,根本想不出什么所以然來。
“我不知道…”少年黯然搖了搖頭,許久才低聲說道,“與其問大帥,不若我自己好好聽聽看看。”
“那就隨你了。只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告誡你,身在靈武堂所見所聞,若是泄露出去半個字,其罪和你父親當初的所作所為等同,你好好記住了。”
盡管有虎牙死死盯著葉天旻,但杜士儀并不希望日后發現再懲處,有道是懲前毖后,治病救人,他把丑話說在前頭,也許能夠杜絕日后疏失。果然,他轉過身后,就只見葉天旻躬身應喏,神色凜然。
正月初十的大閱,恰是旌旗嚴整,軍容肅穆,別說缺席,就連遲到的人都沒有一個,足可見這些年來朔方諸軍之嚴整。杜士儀在幕府眾人的陪侍下校閱軍馬,觀看比武,褒獎其中優者,可他最最關注的,卻還是重領先鋒使的郭子儀。見其所部之中,騎兵不到三百人,他便若有所思地說道:“朔方諸軍軍中如今所擁馬匹只有四千余,經略軍雖馬匹最多,也不過三千,相比河西擁馬近兩萬,隴右則是近一萬兩千匹,都大有不足。今日閱軍,果然騎兵太少了。”
此話一出,來圣嚴便嘆氣道:“大帥所言正是,而其中緣由,在于陛下嚴令突厥互市馬匹要控制在一定數量之內。而朔方之前未曾推行茶馬互市,一直都是絹馬互市。絹帛難得,每年若是輸入朔方市馬的絹帛太多,則朝中負擔乏力。而且,朔方之地并不同于河西以及隴右,雜居的胡人更多,當年便有康待賓之亂,胡人為求重利,往往都抬高馬價,再加上河隴之地,吐蕃馬居多,而突厥以及雜胡自恃馬力強于吐蕃,故而常常要價比吐蕃馬高兩成,這就更不敢多收了。但現在最大的問題卻是,突厥剛剛經歷內亂,如今登利可汗與二殺爭權,都忙著積蓄實力,卻無力與我市馬。”
這是很中肯的解說,其他人也沒有什么補充,杜士儀聞言頓時微微頷首。想到自己如今在突厥那邊正好掩有一片巨大的飛地,最不缺的就是馬匹,而在中原,自己最不缺的就是茶葉和銀錢,他便若有所思地說:“河隴,云州、幽燕,如今都在以茶市馬,西受降城互市,何妨如此辦理?至于使突厥市馬之事,我當上書陛下,遣使去突厥,以利激其送良馬前來。”
杜士儀既然如此說,眾人自然為之大喜,至于是否能夠做得到,那就是各自放在心里不提了。須臾便到了演習弓馬騎射的環節,只見各軍之中各出驍勇,約摸幾十騎人出列,須臾便一個個馳射箭靶,但只聽破空聲不斷,一支支長箭橫過百多步距離,穩穩落在了箭靶之上,其中不乏直中紅心者。而固定靶之后,卻又是一匹匹馬上扎著草人奔行,每個下場將卒策馬相隔至少五十步遠,人各十支箭,以最終馬上草人上所中箭支多寡取勝。
杜士儀居高臨下看著諸軍爭勝,不禁嘆為觀止,而這時候,靈州錄事參軍吳博卻煞風景地說道:“大帥贊這些驍勇弓馬出眾固然不假,可這樣的演練,每歲折損馬匹卻也不在少數。朔方之地胡人太多,賦役常常難以征收到位,而且大小騷動很不少。一貫的規矩是小亂子就不上奏,否則朔方成天告警,政事堂的相國們可就要一日數驚了,如此一來,剛剛來判官所言固然極是,卻還有一條沒說,朔方的戰馬,折損率很不孝!”
幾乎是印證了他這話一般,就只聽一聲凄厲的馬嘶,杜士儀循聲望去,就只見一箭誤傷那身負草人的馬匹。那匹戰馬在慘嘶之后頹然倒地,中箭之處正在馬頸,顯然就是立刻急救,那匹戰馬也已經回天乏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