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延嗣走出鄯州都督府的時候,那一臉仿佛別人都仿佛欠了他幾百貫錢的招牌表情,自是內內外外的人全都看見了。
他和杜士儀不和已經不是傳聞,而是誰都心知肚明的事實。只不過,這么一個只有虛名沒有實權的家伙,縱使據說是能夠參劾刺史,可之前苗延嗣倒是來過幾回真的,從王忠嗣到安思順姚峰這些人挨個參劾了一遍,可最終人人都被杜士儀保了下來,眾人也就再沒人將他放在眼里放在心上,這次也是一樣。甚至在他上馬離開的時候,身后就有門卒低低的議論聲。
“聽說這老家伙又參劾了大帥一本,說大帥私自壓迫商旅提高茶價,又強迫茶商捐資秦州重建。”
“大帥還不是為了保證軍中將卒的軍餉和軍糧?雖說秦州確實是夠倒霉的,可要是全都去援救了他們,咱們難道喝西北風么?”
苗延嗣只當這些話全都是耳旁風,直到策馬飛馳回了自己的隴右采訪處置使府,他徑直把自己關進了書房,繼而臉上就露出了難以抑制的笑容。河州刺史,兼鎮西軍使,如此他就不再是個空頭使職,能夠節制一州,而且還擁有相應的兵權。要知道,鄯州、洮州、廓州、河州這四州當中,除卻臨洮軍,余下就要屬鎮西軍了。能夠入主河州,他也就不用在鄯州再看人臉色,而杜士儀的另一個承諾也顯然誠意十足。
此事不成,便讓他兼鄯州刺史!
不過十余日,來自洛陽的信使便星夜兼程趕到了鄯州,帶來了隴右采訪處置使苗延嗣任河州刺史兼鎮西軍使的任命。除卻唯二知道此事的杜士儀和苗延嗣,其他人都對此大吃一驚。尤其是覬覦河州刺史一職的郭建,幾乎對此咬碎了牙。然而,即便軍中上下一片嘩然,朝廷任命畢竟不是可以當成兒戲的,更何況,那位信使又見了杜士儀,事后杜士儀便放出話來,他會親自送苗延嗣前去河州上任,這下子,就連鄯州都督府以及隴右節度使府的屬官都不得不為之息聲。
盡管這是杜士儀上任隴右節度后,第一次來河州,然而,他的態度卻表現得頗為冷淡,誰都能瞧得出,他對苗晉卿還比對苗延嗣更客氣些。反倒是苗晉卿因為此次能夠得以回京入六部為郎官,神采飛揚心情輕松,面對這架勢還私底下勸了苗延嗣好一番話,結果卻遭到了強硬的回應,到頭來他還不得不反過來為苗延嗣的不識時務向杜士儀說項賠禮。
“杜大帥,叔父應該是這些年在外蹉跎,故而性子越發偏激刻薄,還請你看在他年紀大了的份上,有些事情就不要和他計較了。”
做戲做全套,既然苗晉卿都信以為真如此勸說了,杜士儀干脆就把苗延嗣上任以后給自己使的絆子原原本本兜了出來,見苗晉卿滿臉尷尬,他便帶著幾分怨氣說道:“總而言之,今后他在河州我在鄯州,只要他不來招惹我,我也不會管他的事!人都說子肖其父,可他那兩個兒子相比起他…哼!”
把苗延嗣送去了河州上任,杜士儀幾乎沒有任何耽擱就立刻回程。回到鄯州都督府之后,他就得知,臨洮軍正將郭建病了。即便這一位真病假病倒還不得而知,可他自己現如今對外的姿態都是因為欽使所言不得不送苗延嗣去上任,當即派了張興去探望郭建。果然,張興一回來就說,郭建是牢騷滿腹,對苗延嗣既怨且怒,而且還甚至有意在鎮西軍中給苗延嗣使些絆子。
“此人善于鉆營之處,簡直是和郭家其他人一脈相承。”杜士儀雖覺得郭建有些貪,然而,他對于郭氏的清洗已經夠了,倘若再深入下去以至于將郭氏從隴右連根拔起,那非但不利于隴右安定的局面,朝中天子宰輔也不會和之前那樣一味偏向他了。于是,他想了想就對張興說道,“這幾日你多去郭建那里坐一坐,告訴他苗延嗣乃是得朝中李相國青眼相加的人,他最好安分一些。畢竟之前郭知禮和郭英乂的事才剛過去不久。”
把那二郭拿出來當做警告,郭建頓時蔫了。即便再對苗延嗣不滿,他也知道,這次不是杜士儀不幫著他,而是朝中有人強壓。既然不得不接受這個現實,不出數日,他只能打起精神出來理事,可這心病一生,他的精氣神頓時有些萎靡不振,對于王忠嗣的提防也不如從前那樣時時刻刻。
這一日,杜士儀只帶著寥寥幾個隨從,悄然來到了湟水城東南角的清虛觀。由于更靠近西域,佛家的信徒遠遠勝過道家,整個湟水城中的道觀只有寥寥兩家,而如這家清虛觀便是幾近傾頹,從前,那位身為觀主的老道士過的都是窮困潦倒的日子,于是,當有兩個游方道士竟然肯出高價買自家道觀,他立刻二話不說拿了錢周游天下玩樂去了。然而,換了主人的道觀卻立時換了氣象。圍墻增高,道童打扮的人也增多,成日里就只聽里頭不時傳來砰砰砰的聲音。
街坊鄰居起頭還覺得奇怪,可問過之后得知買下此處的是兩位煉丹師,煉制的是長生不老藥,這要是兩京的達官顯貴,興許還會行動,可這些小民百姓卻立刻嗤之以鼻。兩錠被游方道士慷慨送出稱為黃金的金餅子,被一個好事者送去金銀鋪切開勘驗之后驗成是假貨之后,就更沒有人把清虛觀里頭那兩個煉丹師當回事了。就算有人問起,得到的也往往是輕蔑的一個哼字。
“哼,那兩個江湖騙子!否則怎會一天到晚炸爐!”
然而,此時此刻杜士儀卻站在這兩個游方道士跟前,認認真真地聽他們說著這幾個月來的進展。
“郎君所言的硫磺、硝石、木炭混合在一起的引火爆炸術,我們倆嘗試了各種配比,實驗不下百次,如今這一種,應該是最安全可靠的。”
兩個游方道士都在四十歲許人,滿天下的游蕩兜售自己的長生不老藥,有時候能夠遇到那些冤大頭金主,由是吃香的喝辣的,但大多數時候,他們都會被人當成騙子趕出來。他們的師長是一位醉心丹術的老道士,可他們雖然把師父的本事學了個大半,卻只有心賺錢,無心把此術發揚光大。此次一路游歷到鄯州湟水,街頭兜售自家的煉金術,遇到一個極其慷慨大方的女雇主之后,他們便時來運轉,不但成了這清虛觀之主,而且所得極其豐厚。
唯一奇怪的是,對方不想煉長生不老藥,也不想點石成金,要的實驗煉丹爆炸這種現象——而且需要的是點火后數息內方才爆炸的穩定配方!
人為財死,鳥為食亡,為了人家開出的豐厚報酬,他們是天天炸丹爐,成日里灰頭土臉,有一兩次險些就連命都沒了!
所以,在杜士儀面前,兩人雖不知道他和之前那位女雇主是什么關聯,但還是拼命解說其中關節。從配比到爆炸威力,尤其是從引火到爆炸需要幾息,甚至還舉出了當初孫思邈那丹經中的硫磺伏火法,字字句句自不免吹噓兩人的博學。杜士儀靜靜聽了好一會兒,這才微微笑道:“當初藥王在丹經中所說的伏火法中,用的是皂角,但我既是讓你們改用木炭,想來你們也知道,這爆炸的威力更強了。想來這些天,兩位險死還生的次數,恐怕不少。”
硫磺硝石這兩樣東西,都是煉丹的道士最常用的,反而木炭很少入藥,所以將這種東西放進去,兩人都一直覺得不可思議。此刻杜士儀挑明了目的就是為了爆炸,又提到了他們實驗這東西時的險死還生,兩個游方道士對視一眼,同時心生寒意。這時候,其中名喚陳立杰的擠出了一個笑容,繼而討好地說道:“郎君說的是,確實危險,幸好我二人從前也經歷過,只受了點小傷…”
“我重金請了你們來實驗這個,自然看重你們的人才。若是你們出師未捷身先死,豈不也是我的損失?我教你們一個法子,引燃的時候不要只想著用隱火,不若試試用藥線,也就是說,藥線燒到盡頭,如此再引燃那些配比的藥物,如此便可安全許多。”
杜士儀連出師未捷身先死都說出來了,陳立杰和毛江頓時又打了個寒噤。盡管對方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年輕得很,可言談之間不經意流露出來的那種常居高位的態度,讓招搖撞騙多年的他們頗為心驚。可是,對方對孫思邈那丹經的熟悉,甚至還提出了使人頓開茅塞的藥線之法,這種博聞廣記又令他們不免佩服。
“不知道郎君不求長生,不求煉金,只實驗這種爆炸之物,卻是為何?”陳立杰終究按捺不住心底的好奇,最終張口問了一句。話一出口,他就見對方容色轉冷,一瞬間就后悔了。不但是他,毛江亦是使勁吞了一口唾沫,心底把同伴埋怨了一個半死。
“我所求之事,你們無需多問,只要能把我要求的東西研制徹底,我自會重重酬謝。”杜士儀對眼下的進展很滿意,但并不想就此把這件事泄露出去。倘若研制出的火藥真的能夠發揮穩定,甚至可以進入實際運用,他也不會輕易將其拿出來。要知道,研制軍器是軍器監的職責,他這個隴右節度沒有這樣的權限,故而此事還需要繼續保密。
當離開清虛觀之后,他就對身旁的赤畢說道:“你在湟水城外找一個偏僻的山頭,然后把這兩人接過去。之前一直發生的小爆炸固然被人認為是炸爐,可三五個月不要緊,時日一長卻難免引人懷疑。然后你想想辦法,務必讓他們二人死心塌地為我所用。此等事需要精通此道的專人,我不想隨隨便便殺人滅口。”
赤畢聞言一凜,立刻沉聲應道:“郎主放心,我自會讓他們俯首帖耳!”
第十三卷青海長云暗雪山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