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東城的昌化坊,在成都凡一百二十余坊中,只能算是極不起眼的一個。坊中只有一座小小的女冠觀,而無半座佛寺,而女冠觀又沒有多少供奉香火,因而善男信女來來往往極少,再加上又沒有集市和那些熱鬧的店鋪,除卻少許住家之外,閑人很少,外鄉人就更不用提了。走在其中,時常可見那些苔痕處處的石墻,黑瓦青磚的小宅院,找不到一座朱白相間的大戶宅邸。
因而,當杜士儀跟著赤畢來到一座不起眼的門頭前,在赤畢的指引下,他才看到了一旁木牌上那毫不起眼的玉真觀三個字,忍不住輕嘆道:“這竟然是連個牌匾都沒有?”
“這本就是女冠修道的地方,自然是清凈為主。”
赤畢于咳了一聲,想起自己送王容來時,恰是和杜士儀同樣光景,便現學現賣,把王容的話又拿出來復述了一遍,“兩京女冠是因為有玉真公主和金仙公主在前,故而高調招搖,貴女競相以入道為時尚,而其他州縣的女冠入道,卻往往是困于家境,抑或是本就另有所圖,常有名為女冠,實為暗娼的。這處道觀中的幾位女冠卻是真真正正的出世者,所以也不指望外間香火,自然低調得很。”
“她還真會選地方不過,這里竟然也叫玉真觀…”
杜士儀啞然失笑,暗想王容難不成是遁入道門遁出了偏好來,難得離開了長安,卻也不打算換上俗家裝扮和尋常女郎一樣進出。可等到白姜迎了他進去,他漸行深入之后,方才發現這看似小小的道觀竟然別有洞天。尤其是當跟著白姜低頭彎腰撥開藤蔓,進了一處幾乎很難發現的小門,他方才覺得眼前豁然開朗。就在這毫無富貴氣息的小道觀最深處,恰是一座小橋流水飛檐重樓的精巧園林。
“可是被外頭騙過了?赤畢送到外頭就回去了,只知道一重奧妙,必定不曉得里頭還有這般花巧。據說,這是當年蜀王楊秀私藏的好地方,轉手了好幾位主人之后,大約這些主人都是大富大貴,又都對這園林情有獨鐘,因而竟始終秘而不宣。這是別人送給玉真觀主的,玉真觀主一次都沒來住過,此次便借給了我,倒是我先見識了這般腹中有乾坤的巧妙。”
除下道裝為君容的王容顯得格外俏麗,櫻桃衫子杏紅裙,再加上因為天冷,而在外頭披的那件鴨卵青色長身氅襖,猶如新月的眉間敷了金黃色的花鈿,越發襯托得雙眸熠熠閃亮,那張素顏亦是光彩照人。迎上前來的她見杜士儀收回了打量四周景致建筑的目光,徑直看向了自己,那目光中流露出了毫不掩飾的驚艷,特意換上了這一身的她暗嘆這一番裝扮沒有白費,繼而便更上前了兩步。
“杜郎覺得這兒如何?”
“看著這種曲徑通幽別有洞天的設計,我最先想到的卻是金屋藏嬌四個字。”杜士儀聳了聳肩,隨即促狹地笑道,“卻不知道當初營造這兒的蜀王楊秀,是不是王妃河東獅吼太過厲害,才讓他特意安排了這樣一處不顯山不露水的別業來”
王容不禁嗔道:“好好的金屋藏嬌,本是漢武討好姑母館陶公主的動聽之語,結果日久天長,到你們男人口中就成了那等下流意思。不過,金屋藏嬌置外宅婦的男人固然可惡,可總比那種倚靠發妻岳家時花言巧語,待用不著時,便一腳踹開翻臉不認人的負心薄幸男人強”
她話一出口,方才陡然之間意識到,這話不但適用于漢武帝劉徹,同樣適用于當今天子李隆基。盡管她對王皇后和王家人并沒有一分一毫的好感,他們落馬還有杜士儀的推波助瀾之力,但不得不說,若不是李隆基對發妻以及岳家的厭倦和冷落不信任,廢后這等事原本是難如登天。
而見王容沉默了下來,杜士儀哪里不知道是剛剛這話題勾起的,立刻岔開話題道:“你之前讓赤畢捎話的那樁案子,如今已經告到了成都縣廨。我仔細看過一應案卷,又命人打探下來,山地應是那些客戶所有,確鑿無疑。李家能做的,無非是買通人證,可他們就以為我如此容易糊弄?”
王容果然被杜士儀這話轉移了注意力,蹙了蹙眉后便搖了搖頭:“應不止是如此。只有人證沒有物證,總難以一錘定音,這些本地豪強固然自視極高,而且利欲熏心,也不至于真的什么物證都沒有就敢告這一樁。杜郎當知道,這世上造假二字,對于真正有錢有權又有勢的,并不是難題。”
對于巴蜀,對于成都,杜士儀也就是入蜀這段日子后方才真正開始了解,此前從書上看到的,別人那里打聽到的,都無異于紙上談兵。即便有李白和吳指南帶他轉過一圈,又有楊蛞和鮮于仲通聯袂拜見給他講述了主客之爭,再有崔澹帶著長孫送上門來,但他在這片陌生的地方并沒有真正信得過的幫手,這卻是毋庸置疑的事實。此時此刻,杜士儀不禁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
“你說得沒錯,我可不能小看了他們。”
“而且,李家在成都四境擁田不下兩萬畝,為何偏偏要看中這八百畝山地,不但不惜聲名,而且不怕扛上你這個出名的強項令也要打官司?不知杜郎是否知道,那山地種的是茶樹,經過十幾年的精心培育,如今出產不可小覷…
聽著王容猶如清泉一般的聲音對自己娓娓道來其中始末原委,尤其是茶園之利,臨到末了,杜士儀不禁陷入了沉思。而王容沒有打斷他的思緒,而是打了個手勢,等白姜送了茶具上來,她便捋起袖子專心致志地烹茶。直到那風爐上的茶壺發出了茲茲的響聲,她才聽到對面的杜士儀長長舒了一口氣。
“自從那一夜螢火之中,你親自紅袖烹茶,我可是好久不曾品嘗過你的手藝了。”
“我也唯有一杯清茶待君,只有你不愛那些作料,偏愛這一口澀茶。”王容一邊說一邊低頭撇沫,等到一道道繁復的工序下來,杜士儀面前總算是多了一盞茶湯,她方才舉杯說道,“不愛這茶湯的人興許很難想象,如今一斤茶已可價值一匹帛,而那些入口清甘回味無窮的好茶,更是束帛難求。所以,這茶園之利,這些年來難以想象,也許李家如此急切便是因為這個。而且歷來爭地爭產,最是曠日持久,而若要顯出你的本事,最好快刀斬亂麻。”
“我知道。其實,我別的不怕,最怕到時候鬧得不可收拾。當時王怡治權楚璧獄時,你不曾看見滿城人心躁動成了什么樣子,朱雀門前跪門陳情,公堂之外割耳訴冤。民有冤不能伸,有苦不能訴時,往往會用最激烈的手段。也只有那些不知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的為富不仁之輩,方才會自私自利,毫不動容”
王容見杜士儀面色很不好看,說的又是當年在長安的經歷,有心想安慰他,卻又知道此刻言語著實無力,只能在他一口喝于了茶湯之后,又親手給他又斟滿了。等到他又是一杯下肚,面色仿佛平靜了一些,她斟酌了片刻,方才提醒道:“杜郎,我知道你做事素來謀定而后動,定然不會輕易落人彀中,但此次千萬做好萬全的準備。益州長史范使君固然尚未上任,可安知不會一路微服悄然而來,給你一個措手不及?”
“你這卻提醒了我”
杜士儀立時點了點頭,可繼而便一拍大腿笑道,“不過被你這么一說,我卻也想到一個人。別人有幫手,我卻也不是無人可為助力”
在王容那里灌了一肚子茶湯之外,杜士儀自然還得了更大的收獲——除卻這些提醒,卻還有她親手為自己繪制的成都城坊圖。那一百二十余坊中所住的要緊人物、佛寺道觀、官廨別業一應俱全,那蠅頭大小的八分書賞心悅目,更讓他欣悅的卻還是這份心意。因而,當他在成都縣廨門前下馬時,竟是沒注意到旁里斜沖出來的兩騎人。
“杜明府”
見是吳指南和李白,杜士儀不禁有些意外,而讓他更意外的,卻還是吳指南說的話。
“我和李十二郎就要南下去峨眉山了,到時候會順流而下去渝州,恐怕短時間之內不會再回成都,故而來向你道個別。”
李白也笑著拱了拱手:“行前我聽說李家訴客戶的狀子已經遞到了縣廨,雖說素不相識,可我知道,只憑杜明府剛正,必定會給那些客戶一個公道。能夠在此次啟程周游天下之前遇上杜明府,實在是人生一大快事。今日啟程,來日有機會再行拜謁”
杜士儀知道自己也沒什么好借口留人,更何況,眼前這個爽朗仗義的青年只有出蜀方才能名動天下,成就一代詩仙瑰麗無匹冠絕古今的風格,當即點點頭道:“身為父母官,自當為民做主,這案子我自會盡力。你們既然要動身周游天下,我也不說別的,一路珍重,尋常程儀我也不送了”
側頭對旁邊的赤畢吩咐了一聲,等他呈遞了一份東西過來,杜士儀接了在手便策馬上前,含笑沖兩人又遞了過去:“這是我的帖子,別的人我不敢說,上清司馬宗主,嵩山懸練峰草堂盧師,京師宋開府,東都源相國,還有麗正書院賀學士等等這些于我有師友之誼的,興許會為二位一開方便之門。”
杜士儀所言,既有名聞天下的文人雅士,也有朝堂上首屈一指的高官,因而李白接過那打磨光滑入手沉甸甸的竹制名帖,出神片刻便爽朗地笑道:“好,如此好意,卻之不恭,我收下了,多謝厚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