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崔氏這一支世居東都已經有些年頭了,祖塋在洛陽平陰鄉遷善里邙山之原。下葬這一日,杜士儀便隨著崔家人在附近崔氏捐資修建的一座寺廟精舍中住了一晚,次日方才啟程回東都。然而,甫一回到永豐坊崔宅,他便得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消息。
公孫大娘到洛陽了,明日,也就是二月二十六日,將于洛陽宣教坊安國寺演劍舞!
當初齊國太夫人親口延請公孫大娘留家中教導家妓,然則卻被婉拒,離開之后的公孫大娘輾轉登封偃師汴州多地,最遠足跡到過河北道,不到三年,名聲更勝從前。因而,聽說公孫大娘如今到了洛陽,崔儉玄看看身上那一襲扎眼的麻布孝服,隨即便用手肘撞了杜士儀一記,待到拖著其一路到了自己的書房,他甚至來不及掩門便開口說道:“杜十九,我身上有孝,不好去見公孫大家,就不去了,你去一趟安國寺,至少也把當初公孫大家送咱們,咱們卻沒用上的那塊銅牌還給人家。還有…”
“還有就是捎帶一個訊息。”
他這話還沒說完,一前一后兩個人便跨過門檻進來。前頭的是崔五娘,后頭那個板著臉一聲不吭的則是崔九娘。崔五娘緩步走上前來,輕嘆一聲說道:“公孫大家當初曾經禁不住九娘軟磨硬泡,傳過我姊妹幾手劍舞要訣,奈何如今祖母新喪,我姊妹不好見她,杜十九郎請替我和九娘問候一聲。另外,有傳言說連宮中圣人也聽說了公孫大家那赫赫之名,打算派人延請其入教坊教導內人,你對公孫大家言語一聲,讓她心里有個預備。畢竟,不是人人都能如嵩山盧公那樣,堅辭天子授官,此事若是真的,她恐怕推拒不得。”
該說的話崔儉玄和崔五娘都說完了,崔九娘見杜士儀點了點頭,忍不住又咬了咬滿口銀牙,輕哼一聲道:“話不是這么說,你不是本事大得很嗎?公孫大家生性好自由,倘若你真的有那么大本事,那就給她想一個婉拒宮中征召的辦法…”
“真真,你給我住口!”崔五娘頓時沉下了臉,竟是忍不住喝出了妹妹的小字。見崔九娘一下子愣住了,她方才疾言厲色說道:“不是什么事都能拿來賭氣或是開玩笑!這和前時盧公堅辭授官不是一回事,從來天子征召,無論是僧道隱賢,都不得不應召前往。若非盧公名聲太大,玉真公主又從中轉圜,再加上眾多公卿各有私心,盧公前次也不可能輕易放歸還山!你道是杜十九郎失心瘋了,在這種事情上貿然出頭,可不是幫人,而是害人!”
訓過崔九娘,眼見其咬著嘴唇再不做聲,她方才收起了面上的冷厲,和顏悅色地對杜士儀說道:“杜十九郎,九娘年少無知,你不要放在心上。”
“好,是我年少無知,你們想如何就如何,我不管了!”崔九娘忍不住使勁一跺腳,旋風似的沖出了崔儉玄那書房,待疾步奔下了臺階到了下頭院子里,她方才抬起手來擦了擦已經忍不住流淚的眼睛,心里又是不忿又是擔心。
杜士儀還不承認,阿娘也不對她說實話,可如今看阿姊的樣子,心里全都是杜士儀,哪里有她這個妹妹!
崔九娘突然這一跑,房中三人全都愣了一愣,隨即若無其事地又交談了幾句,崔五娘就含笑告辭離去。這時候,崔儉玄方才滿臉納悶地問道:“雖說九娘一直都是這種古古怪怪的性子,可前些天還向我婉轉打聽你家里的事和在山中求學的事,怎么今天突然就變臉了?”
“她向你打探過我的事?”見崔儉玄點了點頭,杜士儀想起這丫頭當初質問自己的情形,知道恐怕崔九娘還在鉆牛角尖。他本待把事情原委對崔儉玄說個清楚,可想想這小子怕姊姊怕妹妹,回頭不給他惹麻煩就是好的了。更何況他近日之內便要啟程赴京,而崔家人都要在洛陽守孝,也不過再捱幾天而已,他就若無其事地搪塞道,“這么說來,你家九娘子恐怕又在想給我設什么圈套…說起來,等我走了,你就自求多福吧!”
原本還想盤根問底的崔儉玄頓時為之氣結:“你這個不講義氣的家伙!”
洛陽宣教坊位于長夏門大街東第一街北第六坊。作為遠離洛水更靠近洛陽城南墻的坊,如今達官顯貴建宅造第多會避開此地,所以坊內大多都是開元以前的建筑。其中,安國寺本為中宗節愍太子宅,神龍二年為崇國寺,后改為衛國寺,直到景云年間方才更為今名。
佛殿中供奉著當陽彌勒,寺東有專供車馬進出的門,亦是洛陽大寺之一。公孫大娘選了此處作為今次抵達洛陽后的舞劍之所,除了因為安國寺主持崇照法師與她昔日有過援手之恩,佛法精深戒律森嚴,在整個洛陽城都赫赫有名,兼且是真心相請,她不虞到時候被人指摘女子宿佛寺多有不便,而且也不會像住在旅舍中那樣常常被貴人滋擾,最重要的便是因為寺中有一座足可容納千百人的寬敞大院,乃是當初中宗節愍太子的演武場。
此時此刻,她帶著岳五娘兩個新收的弟子親自用步子丈量地面,每逢遇到突出地面的磚石,還會若有所思地上去用腳尖有輕有重地踏上幾步,隨即方才一步一步繼續緩行。等到把中央那塊劍舞之地的每一塊地磚幾乎都摸透了,她方才停下了腳步,這時候,卻只見馮家三姊妹中居首的馮元娘親自捧了一盞茶上來,雙手奉給了她。
“公孫大家,這是崇照法師命人送來的茶葉,我親自烹煮而成的,喝一口解解渴吧。”
“元娘,我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日后不用再做這種事。”公孫大娘接了茶盞在手,喝了一口后便皺起了眉頭。盡管如今東都尚佛,據說不少公卿家中也漸漸以茶會客,但這種味道她嘗試過不少次,每次都難以習慣。然而,在馮元娘那期待的目光中,她不得不緩緩飲盡,隨即便竭力不動聲色地開口說道,“既然是崇照法師送來的茶葉,你烹好了給大家都送上一杯,甫一到東都,明日便要上場,都辛苦了。”
等到馮元娘喜滋滋地點點頭后轉身離去,岳五娘立刻擺出師姐的派頭,把兩個師妹打發了去整理劍器和服裝,這才上前撒嬌似的挽住了公孫大娘的手臂道:“師傅,這一趟來過東都,咱們下一程是不是往潼關去長安?我還從來沒有去過長安呢,聽說那里比洛陽更雄偉…”
“達官顯貴也更多。”公孫大娘徑直接了一句,見岳五娘面色遽變,她知道徒兒心結,便苦笑道,“長安乃帝都,我自然也想去。可只怕去時容易脫身難…再有那樣的事,我怎么對得起你?倒是明日還有你帶著你兩個師妹上場,有這閑工夫想別的,還不如好好思量思量怎么舞得更精彩!”
聽到師傅的口氣不知不覺又轉為了教訓,岳五娘頓時點了點頭。然而就在這時候,外間一個小沙彌疾步過來,頭也不抬地深深行禮道:“公孫大家,外間有一位郎君求見。”
“師傅不是早說了嗎?旅途勞頓,再說明日便是獻藝之日,得養精蓄銳,無論是誰,都得過了明日再說!”
聽得岳五娘這話,那小沙彌有些惶恐地抬頭偷瞥了一眼。見名動天下的公孫大娘雖則絕色,面上卻頗為冷淡,而一旁那小徒弟卻是面若桃花,尤其那亦笑亦嗔的表情格外動人。一個把持不住的他連連在心中念了好幾聲阿彌陀佛,這才干咳一聲道:“可那位郎君說,有當初公孫大家贈予的信物要交還,倘若公孫大家無暇撥冗接見,便請收下此物。”
說完,他就從寬大的僧袍袖子中拿出那塊銅牌,雙手呈遞了過去。當岳五娘那滑膩的指尖從他雙手之中輕而易舉地取去了銅牌時,從小為主持收養沒近過女色的他一下子紅了臉,只能死死低垂著頭。
“師傅,你看?”
“是他?”公孫大娘一眼便認出了自己當初送出去的東西,一時又驚又喜,當即想也不想地開口吩咐道,“快去請杜郎君進來!”
“師傅,真是杜郎君…話說回來,那位比女子還容顏艷麗的崔郎君不知道來了沒有…”
聽著這師徒的交談,小沙彌一面慌忙應聲轉身往外走,一面卻在肚子里刻下了兩個名字。那個杜郎君應該和公孫大家關系匪淺,至于那個崔郎君…難道公孫大娘這個美艷的女弟子,喜歡的是比女人還漂亮的男人?
他一路疾步到了北院門外,見杜士儀正看著空空如也的白壁出神,連忙上前合十施禮道:“杜郎君請隨我來。”
“有勞小師傅了。”
一路跟著那小沙彌入內,見寺中不少地方的墻壁和剛剛北院門一樣都是一片粉白空空蕩蕩,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地問道:“未知這寺中緣何壁上多數空空?”
“杜郎君是問這些墻壁?”那小沙彌一下子停住了腳步,后頭東張西望的田陌收勢不及,結結實實撞在了他的后背上。他這才反應過來,慌忙心有余悸又退了兩步,這才恭恭敬敬地說道,“杜郎君,其實這些白壁只是尚未畫好。這是主持大師請了吳道子吳先生繪壁彩,可吳先生說如今未得靈感,畫不出來,都已經好幾個月了,一直都空在那兒,寺中上下連帶我都急死了,可主持大師卻說,吳先生只要有了靈機,隨時都能一蹴而就,讓大家別瞎操心!”
見這個腦袋光溜溜只有十二三歲的矮個小沙彌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杜士儀忍不住覺得他很有趣,當即含笑問道:“不知小師傅叫什么名字,可有法號?”
“我是主持大師撿回來的,未受戒律,沒有法號。”小沙彌還是頭一次被人問名字,臉上竟又有些紅了,聲音也有些期期艾艾的,“主持大師說,包著我的襁褓上寫了一個羅字,那天又是滿月,所以給我起名為盈,盈缺的盈。”
“竟然是盈缺的盈?聽著仿佛有些女兒氣…”
聽到杜士儀這話,羅盈一下子漲紅了臉,隨即鼓足了勇氣說道:“杜郎君可別瞧不起人,我在少林寺學過棍術,寺中上下,就屬我的武藝最好!”
見小和尚一下子捋起衣袖,露出了小臂上結實的肌肉,杜士儀先是一愣,隨即哈哈大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