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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八章 萬里奔波,啟殯路祭

  齊國太夫人杜德薨逝如今已經過去一個多月了,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都在第一時間報了禮部,之后便解官守制,因兩人一為黃門侍郎,一為太府卿檢校御史中丞,俱是四品以上官,按照唐初開始的慣例,崔諤之身為幼子,又并非中書門下這樣的實職,自然是就此丁憂出缺,而崔泰之卻接到了奪情起復的詔命。

  然而,崔泰之半個月內三接奪情詔,卻又三次上書辭讓,最終得以解職在家服孝。如今崔宅上下,除卻崔泰之崔諤之兄弟二人以及子女之外,其余四房亦是替杜德這位長輩各服相應喪期,整個過年期間,崔宅便不曾有過燕樂,縱使家宴也是無肉無酒,就連仆婢往來的腳步聲和說話聲也仿佛比往日輕了。

  因而,頭一次踏入這座簪纓世家大宅的吳九,顯得很有些戰戰兢兢。而和他相比,一年之后再次踏入洛陽的石工楊綜萬就更不濟事了。盡管此次護持他和吳九南下廣東的兩個崔氏家奴兢兢業業盡職盡責,一路上替他解決了不少麻煩,他也知道杜士儀與崔家關系頗深,可踏入那座烏頭門,繼而又來到了那門前列戟的錦繡朱門前,他心里不由自主就緊張了起來。這種緊張因為聽說崔家新喪了太夫人而顯得更加劇烈,站在正門左側門廳里頭等候時,他甚至在想,拿著那些錢去買來那些端溪原石,然后千里迢迢送到洛陽來,杜士儀會不會突然變卦翻臉,讓他從期望的頂峰跌回絕望的谷底。

  就在境遇相似心思卻不同的兩個人苦苦等得心急火燎之際,和他們一塊抵達崔宅之后先行入內通報的一個崔氏家仆終于出來了。大約是因為這一路奔波確實結下了幾分情誼,也或許是主人出手賞賜頗為大方,他笑呵呵地沖兩人點了點頭說道:“我家十一郎君和杜郎君要見你們。”

  崔儉玄的書房在崔宅東南隅,三間屋子不曾隔斷通透敞亮,但卻沒有尋常書房中那些擺放書卷的架子和瓷缸,東墻掛著雕弓,西墻掛著寶劍,當中的大案上壘著高高的一摞線裝書,正是如今坊間書肆頗受士子歡迎的那種。可杜士儀上前隨手一翻,卻發現竟是一摞佛經,這讓他不禁為之氣結。

  “你這算不算濫竽充數?”

  “當然不算!”崔儉玄理直氣壯地說道,“祖母在世的時候篤信佛門釋道,我還替她老人家抄過佛經呢。如今她雖說仙去,但我平日放兩本佛經在案頭讀一讀卻還是應當的!”話雖這么說,在杜士儀那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很快便干咳了一聲,“反正人前說得過去就行了。能學得進去的東西,我在盧師那兒都已經學進去了,虧得我是跟你一樣讀了史話,其余經義我也不感興趣。你也看見了,我對弓馬劍術的興趣還大些。你得承認,讀書做詩我不如你,可弓馬劍術的天分,你不如我!阿爺的爵位自有阿兄繼承,他讀書比我好,至于我,大不了上陣去搏一搏!”

  “你以為打仗是切菜砍瓜?”

  杜士儀暗想要是崔諤之和趙國夫人聽到兒子竟然定下了這般志向,會是如何一副臉色,可門外恰在此時傳來了通報的聲音,他也就沒有再繼續打趣下去。眼見吳九當先而入,后頭的楊綜萬則是有些局促,他便笑著擺擺手吩咐兩人不必多禮,等到崔儉玄在主位上一屁股坐下,他也就欣然坐了,又示意吳九和楊綜萬也坐下說話。

  “聽說你們來回路上雖有波折,但總體還算順利?”

  “是。”吳九連忙搶著答道,“因為山高路遠,又怕路上不太平,帶的東西更沉重,所以打聽到接任宋相國任廣州都督的劉都督和崔府卿有些交情,回程路上咱們就請他幫了些忙,由水路走了一程。幸好郎君要我們買的是端溪原石,如今端硯在嶺南之地頗為風靡,價格不菲,若是收石硯,恐怕收不到多少,但原石就稍微容易些。楊兄又是精通此道的石工,不但收了不少品質極好的原石,而且還帶了兩個在本地呆不下去的石工出來。”

  此話一出,杜士儀頓時挑了挑眉,隨即若有所思地說道:“可是石工采石艱辛,雕琢辛苦,可所得大頭卻都讓那些賣石硯的雅齋給占去了?”

“郎君只說對了一半。”楊綜萬卻不像吳九那般報喜不報憂,輕輕吸了一口氣便聲音苦澀地說道,“端溪石雖在關中河洛名聲不顯,但在嶺南卻頗受文人雅士喜愛,一  方上萬錢并不出奇。所以,石硯素來是幾家豪族壟斷,石工千辛萬苦采石雕琢,所得卻不過溫飽,我家阿爺便是因為采石摔斷了腿卻無錢醫治,早早撂下我和阿娘去了。

  阿娘死了之后,我就發誓不再為那些黑心的家伙采石雕刻,悄悄帶著十幾塊藏下的精品不遠萬里到了北地,誰知道卻挨了當頭一棒。若非郎君垂憐,我已經走投無路了。這次我回去如此大張旗鼓,若非有崔府卿的名聲鎮著,又有廣東都督府在,別說那些原石,那兩個投奔我的石工恐怕也難能平安抵達。許是他們覺得我們既不是在嶺南與其對著干,也就放了我們一馬。”

  “什么放你們一馬!早知道有這些黑心的家伙,我就親自寫信給劉世伯,讓他好好教訓一下他們!”

  見崔儉玄陡然之間迸出這么兩句話,杜士儀不禁干咳了一聲:“登封徐氏當年還不是一樣跋扈?強龍不壓地頭蛇,有如今這結果已經很理想了。嶺南之地是別人的地盤,但這河洛關中他們的手卻伸不過來,井水不犯河水,僅此而已。既然你還帶了兩個石工出來,那便先行安頓了他們,把原石也先放著。我讓大師兄捎了口信回去,過幾日我從東都請到嵩山的兩個墨工也會回來,屆時便可以試一試去歲我讓他們制的墨是否與這端溪硯相合了。”

  崔儉玄幾乎想都不想便開口說道:“東都旅舍雖多,但一來貴賤不一,安全也說不好,二來不方便。我家橫豎不小,多住幾個人也不打緊。杜十九那邊院子里更是幾乎都空著,就住著他那個昆侖奴,你們都是他的人,不妨搬過來同住著,回頭有什么事隨傳隨到,省得還要四處找人…蘇桂!”

  他突然扯開喉嚨叫了一聲,外頭一個彪形大漢立時進了書房,正是前次去過嵩山給盧鴻送年禮的崔儉玄乳母之子蘇桂。

  “你把他們帶下去,就安置在杜十九的那院子前頭。另外,派人去他們所說的地方接一下另外兩個人,記住清點好東西,可別落下了!”

  等到吳九和楊綜萬跟著蘇桂下去,崔儉玄方才伸了個懶腰,突然看著杜士儀嘿然笑道:“若是墨與硯相合,你是不是打算回長安用這個做敲門磚?那些公卿大臣處送上一塊,倒是對你去考科舉頗有助益。”

  “我可沒那么敗家子!”杜士儀笑著搖了搖頭,隨即笑道,“要是單單做人情,我可不用這么大費周章!”

  崔儉玄安排了幾個人住進杜士儀那院子里,別人渾然不以為意,聽說此事的崔九娘卻嗅出了幾分不同尋常的意味。她如今滿腦子塞得全都是杜士儀那意味深長的一番話,可瞧見阿姊一如往常,還是隔三差五出入藏書樓,每次都逗留許久,杜士儀也是每日深居簡出泡在藏書樓中,她怎么都難以相信相信這其中沒有什么。然而,不論她怎么試圖從母親李夫人那兒套話,母親都始終三緘其口,急得她一時團團轉。可轉眼間便到了二月二十五祖母下葬的日子,從前頭三天開始,家中上下便忙不迭地預備了起來,她一時間再沒有時間去關注杜士儀。

  啟殯之日,崔家再次吊客云集。去冠以纻巾帕頭的崔泰之和崔諤之兄弟帶著諸子以及崔慶之的兩個兒子踉蹌出來,依禮哭過之后,便是升靈柩,設祭奠。發引前五刻,只聽第一通鼓聲之后,柩車之前整整齊齊擺上了各色明器。因齊國太夫人杜德誥封一品,計有引四、披六、鐸左右各八、黼翣二、黻翣二、畫翣二,再加上方相、志石、大棺車等等,但只見正門前到烏頭門那寬敞的院子給占得滿滿當當。

  第二通鼓響,內外俱立,再次哭過之后,便是徹帷,以翣障柩。第三通鼓后,靈車這才進于內門外。隨著設帷障升柩于車,又是祭奠哭禮,靈車方緩緩出門。其后崔氏闔族男女老少騎馬坐車隨靈車而行,當出殯的隊伍從烏頭門拐上長夏門大街時,早有事先得了吩咐的河南府差役維持秩序,沿途除了過路百姓佇立圍觀,崔家親朋好友設下了一座座路祭。身為外客,騎馬跟在杜十三娘和崔五娘崔九娘那輛牛車旁邊的杜士儀也不禁為之動容。

  須知當今天子從即位之初就推崇簡樸,喪儀規模太大往往是要招人指斥的,所以崔家喪事并未大操大辦,如今眾多名門望族擺出了這許多路祭在出殯的路上,足可見那位逝去的長者深得人心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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