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本隋時紫微城,唐初改作洛陽宮,武后年間又改為太初宮,等中宗即位又改了回來。讀蕶蕶尐說網時至今日,天子巡幸東都洛陽,這座洛陽宮在空虛多年之后,又迎來了主人,一時內外戍衛嚴明,帝宮氣象盡顯無疑。杜士儀從前那些記憶也只是遠望過這座雄偉壯闊的宮城,此番因盧鴻召見之故,他得以與盧望之過星津橋天津橋黃道橋,將盧鴻送到洛陽宮外,心中不免百感交集。
站在右掖門外,想起剛剛策馬漸近的時候,曾經少許窺見那座當年武后令巧匠所筑的恢弘明堂,也就是如今的乾元殿的廡頂,他一時又分神了片刻。
盧望之就沒杜士儀那許多雜念了,攙扶著盧鴻的他瞥了一眼四周戒備森嚴的甲士,忍不住低聲說道:“盧師,我和小師弟只能送到這兒了,您務必保重。”
“我又不是三歲孩子,你不用這般操心。”盧鴻說著便若有所思地看著杜士儀,見其目視宮闕,仿佛有些出神,他便輕聲笑道,“十九郎這樣子才該是尋常人初到洛陽宮的模樣,你也不用杞人憂天了,和十九郎先行回旅舍去吧!等我出宮,咱們也可以啟程回嵩山了。”
杜士儀不過也就是在心中設想一番那昔日明堂是何等氣象,此刻正巧聽見盧鴻最后一句話,他忍不住心中咯噔一下。然而,面對盧鴻那淡然卻自信的笑容,他只覺得自己再去提醒如此飽經滄桑的老者著實多余,因而也只能如盧望之一般,輕聲提醒道:“盧師千萬保重。”
“又不是上刀山下火海。”
撂下這句話后,盧鴻便微微頷首,隨即轉身隨著前頭那引路的官員徑直進了右掖門。眼看著那身影漸行漸遠,最后完全消失在了漆黑而漫長的門道之中,杜士儀忍不住輕聲嘀咕道:“這門道究竟有多長!”
“洛陽宮墻都是先用夯土所筑,然后兩面砌磚,光是那一層夯土便深達二十五步,高約十丈,你說門道有多長?”
盧望之目不轉睛地看著那門道的方向,最后深深嘆了一口氣道:“只希望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這是朝官云集之地,咱們本就因特許才送到這兒來,接下來在此等候反而礙事,就如盧師所言,回旅舍去吧。自從前幾日接了天子召見的詔命,接下來的邀約咱們都借此推辭了,若是盧師真的能夠回鄉,咱們也得立刻打點準備起來,否則此后這個請那個邀,卻也是麻煩。”
盧望之那故作輕松的表情杜士儀怎會看不出來。盧鴻的性子雖寬厚慈和,但骨子里卻有一股說不出的傲氣和執拗。盡管今日要去見的乃是當今天子,可萬一做過了頭,卻不知道會發生什么樣的事!于是,他嘴上答應著,過了天津橋上了定鼎門大街,他就突然拍了拍腦袋說道:“我都險些忘了,今日崔家五娘子帶著十三娘和竹影田陌去逛南市,我總覺得有些不放心,打算去南市找找他們,還是大師兄先回去吧。”
“也好。可惜王十三郎留宿那一夜之后就走了,否則我還有個酒友!”
盧望之仿佛不疑有他,說笑兩句后,當即兩人便在路口分道揚鑣。這時候,牽著馬的杜士儀方才輕輕吸了一口氣。
那天他去崔宅赴約,此后便是天使宣召盧鴻二月初五也就是今日入宮,他在請動竇十郎出馬之后,又和崔儉玄商量了兩次,讓其在那些公卿之家探聽口風。今日杜十三娘也是被他哄出門的,小丫頭并不是那種喜歡拋頭露面的人,可他讓崔儉玄設法請了崔五娘相邀其一塊逛南市,杜十三娘想著盛情難卻,也就答應了,如此他便有了個打發走盧望之的最好借口。而他眼下要做的,便是等著崔儉玄那家伙來和他會合!好在他東張西望,并沒有等太久,就只見大街上一人策馬馳來,到他面前利索地一躍下了馬,東張張西望望,最后方才長長舒了一口氣。
“不用看了,大師兄回旅舍去了。”
崔儉玄輕咳了一聲,這才沒好氣地說道:“大師兄雖說散漫,可總是謙謙君子,就算給他瞧見也沒什么要緊,我這是擔心九妹悄悄跟出來!”
見杜士儀面色有異,他便嘆了一口氣:“你別看祖母把她禁足了,她在家里頭可比我兜得轉,就連阿娘也常常由著她性子,萬一有人縱容她跟著我跑出來,天知道她會做出什么事情來…好了,咱們別在這人來人往的地方呆著,且到積善坊北門那邊一家胡姬酒肆等著。那地方上下兩層,是霍國公家的家奴置辦的產業。里頭那幾個龜茲舞娘倒技藝尋常,但因能夠看見宮門進出的情形,因而一位難求,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訂下的!”
杜士儀知道崔儉玄算是洛陽城中地頭蛇,因而自然聽他的。兩人撥馬到往西進了積善坊的北門,果然就在坊門附近看見了那一座二層酒肆。那酒肆高過坊墻一截,正臨右掖門,想也知道,如此產業若光憑財力,是絕對不可能做到的。
果然,他和崔儉玄因沒有帶隨從,門口迎客的酒保還為此擋了一擋,可當崔儉玄報出一個崔字,他立刻變了一副面孔,笑容可掬把他們倆迎上了二樓一處用屏風單獨隔出來的好位子,恰是正正好好可以隔著洛水看清對岸宮門處的情景。崔儉玄一坐下就沒好氣地打發了酒保下去,和杜士儀相對無言喝了一會兒悶酒,又言說自己令人打探過好幾家動向,得知竇十郎果不曾食言,一一拜訪,見杜士儀長舒一口氣,他頓時沒好氣地伸了個懶腰。
“只可惜,要打聽宮內的情形是犯忌的,只能這么干等!”
“誰說一定要干等?”
隨著外頭傳來這么一個聲音,杜士儀立刻扭頭望去,卻見一個少年郎君背著手從屏風外頭轉了進來。若不是此前已經見識過這番扮相,眼下又看到這么一個活脫脫形似崔儉玄的少年郎,他非得糊涂了不可!
而崔儉玄瞧見來人,先是震驚地瞪大了眼睛,隨即便重重以手擊額,哀聲說道:“你怎么還是跟出來了!”
說完這話,他仿佛覺得自己太過軟弱了些,連忙抬起頭惡狠狠地說道:“祖母不是禁了你的足嗎?還有,這種魚龍混雜的地方,你也敢來!”
“我這幾天替祖母抄寫了請普寂大師供奉的佛經,所以今天開始就不用禁足了,只是十一兄你不知道罷了。”
崔九娘得意洋洋地看著瞠目結舌的兄長,這才似笑非笑地說道:“至于到這兒么,只是我在此等人罷了,綠蟬和云翹都在外頭守著,車馬也在坊門外頭,我可不像十一兄你,隨便找了個借口就偷跑出來。”因見杜士儀若有所思地蹙了蹙眉,她便拖長了音調說道,“十一兄大約不知道,今日是貴主進宮的日子。”
此話一出,杜士儀只是微微有些意動,崔儉玄卻一下子明白了其中意思。盡管長安洛陽兩城中足有二三十位公主,但能夠常常入宮的公主卻只有兩位,便是和當今天子一母同胞的金仙公主和玉真公主!而崔九娘就曾經在定鼎門東第一街的正平坊安國女道士觀隨玉真公主修過道,頗得那位貴主喜愛,甚至曾經隨其去長安呆過一段時間,入宮見過皇后和諸妃!于是,他霍地一下站起身來,喜不自勝地說道:“那九妹可能打聽打聽,宣政殿中的召見…”
見崔九娘眼神閃爍地看著崔儉玄,也不說答應,也不說不答應,杜士儀沉吟片刻便站起身來,鄭重其事地對崔九娘深深一揖。起身之際,他見她面露異色,當即誠懇地說道:“九娘子,盧師此前曾接到過數次征書,但一直堅辭婉拒,此次進京,并沒有出仕之心,只想回歸嵩山。盧師對我和十一兄有授業解惑之恩,所以我和十一兄都深為擔憂他此次面君是否一切順遂。倘若九娘子能隨貴主入宮一探究竟,杜十九感激不盡,日后若有差遣,必定竭盡所能!”
看著滿臉肅重的杜士儀,足足好一會兒,崔九娘方才撲哧笑出了聲,見崔儉玄也二話不說起身對她深深一揖,她便嘴角一挑道:“好啦,不和你們開玩笑了。貴主車駕應是就要到了,我得下去候著。這事情我也不能隨便答應你們,貴主若是不去宣政殿,我也打探不出什么來,若是去了,那我就幫你們一次。不過,你們倆可別忘了,欠我一個人情!”
說完這話,她便笑著轉身飄然而去。好一會兒,杜士儀方才探頭出去往下頭張望,卻只見崔九娘正好剛走出酒肆,此刻正猶如孩子似的雀躍地輕輕蹦了一步,隨即仿佛心有所感一般,抬起頭來和他對視了一眼,又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容,這才施施然出了坊門。
她這一走,杜士儀和崔儉玄都發現了那輛停在坊門不遠處,此前他們只一味注視宮門,因而忽略過去的牛車。隨著那牛車起行,漸漸和定鼎門大街上過來的一行車隊在星津橋前會合,繼而從右掖門緩緩而入,他和崔儉玄對視了一眼,崔儉玄便喃喃說道:“只希望,這一回九妹真的能夠幫上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