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坊位于長夏門大街之西,由北往南第三坊。無論出城還是進宮,此坊都極為便利,因而坊中自然住著不少皇親國戚達官顯貴。除了蔡國公主宅和瓊山縣主宅以及幾座官員宅邸之外,西北隅還有一座占據了約摸一坊的六分之一的豪宅,絲毫不遜于畢國公竇宅。此間是當年尚書右丞柳范為官時置辦下來,如今柳范已故,其子柳齊物雖出外為睦州刺史,但關中柳氏世代豪富,偌大的宅邸仍是仆婢眾多,出入冠蓋如云。
柳家本宅在長安,此番天子巡幸東都,跟過來的柳家子弟也并不多。這會兒柳宅東南隅的書房里,柳惜明來來回回踱著步子,直到外頭傳來了輕輕的叩門聲,他方才猛然轉身一個箭步沖到門前,一把拉開了門。
“郎君…”
“如何,信可送到了?”
那從者慌忙低頭說道:“柳婕妤正伴駕陶光園,信只能暫且交給了臨波閣中留守的人。不過從前也有過這種情形,必然會有人送信去給柳婕妤。”
萬一趕不上的話,那他就白費心了!
柳惜明那張面如冠玉的臉上露出了幾分狠戾,隨即就板著臉吩咐了那從者繼續去打聽著,砰的關上了門后,便拖著疲憊的步子回到了主位的坐榻,隨即一屁股坐了下來。平時在外最注重舉止儀態的他很沒有風度地垂著雙足踢打著坐榻下頭,眼神則不停地閃爍著,緊緊攥著的雙手恰是顯出了他絕不平靜的心情。
他去嵩山求學于盧鴻,是千方百計請了一位京兆名士做舉薦人,這才得以成行,骨子里他根本就瞧不起盧鴻這種出身名門著姓,卻躲在鄉野隱居,任憑自己和那些花草一塊老朽的人。
然而,明明是一趟只為求名的求學之旅,他卻偏偏撞上了杜士儀,去年回了東都后,他索性賭氣在河洛之地四處游玩,再不歸嵩山,即便聽到天子竟然下了征書,他也沒想到盧鴻真會應征而來。可現如今盧鴻不但來了,而且杜士儀更與其同行抵達,那天在畢國公竇宅夜宴時,還讓他當眾出丑!短短這么幾天,他已經成了不少人的笑柄,今年要想求京兆府等第,幾乎難如登天!
“杜十九…你該死…”柳惜明幾乎把拳頭捏得咔咔作響,好一會兒方才松開了緊咬的牙關,長長吁了一口氣,“盧鴻,你既然愿意教杜十九這個已經江郎才盡的家伙詩詞歌賦,卻藏著掖著絕不肯指點我。那好,你不是不想做官嗎,我就偏要你出來做官!只要你受了官,便和那把隱居當成終南捷徑的盧藏用是一丘之貉!可你要是不受…天子之怒,伏尸百萬,流血千里,我倒要看看你怎么辭!圣人最討厭的,便是沽名釣譽假清高的人!”
只要姑姑能看到他那封信,事情必然會往他想象的那個方向發展!
洛陽宮陶光園在徽猷殿之北,和宮城之間由一條長達數里的長廊相隔。長廊南北,南邊是天子后妃的寢宮,北邊則是自隋朝開始便當做是皇宮內苑的陶光園。園內不但有占地近七百畝的九洲池,泛舟賞玩最是妙地,而且遍植各色奇花異草,各廄之中也養了眾多珍禽走獸。如今因為天子駕幸,自然更是日日熱鬧。
此次伴駕東行的后妃之中,除卻王皇后和近年來最得寵的武婕妤,尚有趙麗妃皇甫德儀以及柳婕妤和劉才人,既有藩邸舊人,也有后宮新寵,雖則天子登基之初便示天下以簡樸,眾女仍不免在服飾上頭爭奇斗艷,竭力讓自己顯得嫵媚嬌艷。
盡管王皇后當年也嫉妒過常常爭寵的趙麗妃和皇甫德儀,可如今這些藩邸舊人不可避免地和她一樣年華老去,而宮中自開元初,屢有新人進御,如武婕妤這般更是承恩不久便封了婕妤,風頭甚至蓋過了太子生母趙麗妃,直逼她這皇后。因而,不得已之下,即便她對出身名家,李隆基頗為敬重的柳婕妤亦是頗為警惕,此番卻不得不將其也列入了隨行嬪妃之列,果使得李隆基頗為滿意。
此刻身在陶光園中的馬場,見李隆基以及宋王岐王薛王申王等一眾人等在場中策馬狂奔揮桿擊球,一時觀戰嬪妃無不歡呼雷動,王皇后卻仍是難免心煩意亂。隨眼四下打 量時,她卻發現柳婕妤正從身后一侍婢處言語了些什么,隨即便起身悄悄離開。留心到這一幕的她不禁若有所思地皺起了眉頭,登時一面分神觀看場中盛況,一面悄悄注意柳婕妤動向。足足過了好一會兒,她方才看到柳婕妤回了原座。仿佛感應到了她關注的目光,人只坐下一會兒,隨即便起身往她這邊而來。
“皇后殿下。”
柳婕妤在禮節上頭從來讓人無可挑剔,因而王皇后見其行禮下拜,忙伸出手把她攙扶了起來,因笑道:“這是在馬場,又不是在外頭,何需如此多禮。”
謙遜了兩句挨著王皇后坐了,柳婕妤輕輕捏了捏袖子中那一卷紙,這才柔聲說道:“難得皇后殿下帶我等出來看大家打馬球,妾原本不該驚擾。只是因為剛剛家里那不爭氣的侄兒送了一封信來,妾不得不報給皇后殿下知曉。”
“哦?”禁中內外不通片紙,這放在從古至今任何一個朝代都是不可能的,因而王皇后素來睜一只眼閉睜一只眼。這會兒柳婕妤鄭重其事地把姑侄之間的這種小事都報了給自己,王皇后在滿意之余,不禁又有些詫異。直到接過柳婕妤遞來的紙卷,展開一看其中字跡,她方才若有所思地沉吟了起來。
“嵩山盧公大才,妾當初尚在家中時,便聽家父提起過,而且始終盛贊不止。”
盡管身在宮中,但宮外發生的事情,柳婕妤雖不能說了若指掌,可該知道的也不會遺漏半分。柳惜明那另外一張字條她早就讓從臨波閣送信來的那個婢女吞入了腹中,此刻見王皇后不說話,她便加重了語氣說道:“妾那個侄兒無福,拜入盧公門下不出數月,便因為身體不佳回了東都將養,但對盧公卻推崇備至。且大家如今令天下所有州縣舉賢士,倘若如盧公這樣的大隱尚且不能任用,恐怕別人也未必愿意歸心。然則此乃國事,妾備位后宮,不該多言,所以些許所思,便稟報給皇后殿下知曉,而且,侄兒這封信畢竟犯了宮規。”
王皇后和李隆基曾經共過患難,無論是誅除韋后,還是鏟除太平公主時,她都頗預其謀。因而,柳婕妤如此坦言,她不禁欣然點了點頭,隨即把字條交給身旁的宮人道:“將柳婕妤這字條吞了。”
待到宮人慌忙照辦不誤,她方才和顏悅色地對柳婕妤說道:“此事我自會與三郎商量。至于你那侄兒,既然年紀還小,日后申斥兩句就罷了。”
當柳婕妤千恩萬謝辭了回座,王皇后見場中那場馬球賽已經告一段落,且勝者恰是李隆基那一隊時,她自然含笑和眾妃一塊起身喝彩。不多時,換了一身便袍的李隆基便神采奕奕地回到了她的身邊坐定,輕輕摩挲著唇邊那一縷胡須道:“今日寧哥大失水準,我勝之不武!”
“三郎既然說勝之不武,下次邀寧哥入宮再比試過就好,如此咱們還能再看一場龍爭虎斗!”王皇后含笑說了一句,見李隆基果然大悅點頭,她方才一面吩咐人溫酒送上,待丈夫飲了,她才字斟句酌地說道,“自陛下去歲到了東都,大赦天下蠲免租賦,天下百姓無不歡欣鼓舞,朝中文武亦贊陛下是圣明之君,聽說今歲科舉更是賢才云集,再加上征召各州縣的隱逸賢才,觀此盛況,陛下已可追當年太宗陛下!”
這稱呼從三郎變成了陛下,李隆基原本就因為酣暢淋漓打了一場馬球而容光煥發,此刻面上更涌上了一股激奮的潮紅。他笑著招手示意再滿上一杯,隨即方才笑吟吟地說道:“貞觀之治,二十三年,朕如今即位至今不過數載,倘若真能開創一時盛世,全在卿卿此言。便以這一杯回敬!”
其余嬪妃側眼看帝后互飲,一時表情各異。而王皇后卻沒心思理會這些人,滿飲了一杯后,便趁熱打鐵地說道:“妾聽得人言,嵩山盧公已然抵京?前時陛下征召,他屢屢不至,如今終究應征而來,正是因為陛下德政仁政深入人心。更何況,除了陛下,古往今來還有哪位君王能大度容他這般怠慢?若陛下授其以官,則天下隱逸,盡歸心矣!”
“他既然來了,朕不信還留不住他一個嵩山隱逸!”李隆基傲然一笑,想起當初姚崇那切中自己心意的那封納賢疏,而宋璟自秉政以來,清正剛直固然不錯,可卻每每不知道變通,他不禁又微微沉下了臉。
要尋一個稱心如意的宰相,還真是難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