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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石米,兩筐青翠yù滴的時令菜蔬,十斤羊肉,兩只肥碩的兔子,外加兩匹絹,兩襲絲衣。當登封縣署差人送了這好些東西到草屋來,杜十三娘聞聽竹影回報,不禁眉頭一挑。尤其得知來送東西的只是兩個差役,她更是露出了惱色。然而,還不等她開口說話,屋子外頭就又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是來賣米的,還是賣菜賣肉賣布的?他們倒也好意思!”冷笑了一聲后,那聲音又陡然提高了幾分,“杜十九,你在不在?再不出聲我可就不告而入了!”
杜十三娘聽到里間一陣動靜,緊跟著就瞧見兄長從格扇后頭繞了出來,徑直走到門前高高打起了那竹簾子。她順著杜士儀那抬手的空隙舉目看去,一眼就瞧見了院子里那個身著細葛袍子的少年。盡管此前跟在兄長后頭,也見過這崔十一郎幾次,可每次看到那張比自己更加秀美的臉,還有那雙鳳眼,她就總有一種在看女子的錯覺,此刻也毫不例外。
“真是稀客啊,十一兄竟然尋到這里來了!”
“怎么,不歡迎?你可別忘了,還欠著我四下搜羅鴨子的十幾貫錢,我可不管這和縣署是否有關,只知道向你要!”
“十一兄是難得的客人,我怎會不歡迎?請進請進,家中簡陋,怠慢了。”聽到這崔儉玄仿佛有些蠻不講理的話,杜士儀頓時笑了,當即側身讓了讓請其進門。
崔儉玄一進門,四下里一掃屋子里那各式竹制家具,雙眉就為之一揚,待看到來不及退避的杜十三娘,他便愣住了。他自己就是男生女相,因而前幾rì見男裝打扮的杜十三娘跟在杜士儀身后,也只以為杜家也有個容貌俊秀的僮仆,可這會兒杜十三娘盡管并未插簪結發,卻赫然女裝打扮,這自然只有一個答案。
“這是舍妹十三娘。之前因我在外奔波,她不放心,死活要跟在左右,我拗不過她,只能讓她做男裝打扮,十一兄千萬切勿張揚。”
杜十三娘被崔儉玄的目光看得渾身不自在,襝衽行禮后就徑直退到里間去了。然而,只是薄薄一道紙質格扇,外間崔儉玄的話仍然難以避免地傳了進來:“這就是那個為了給你治病,到嵩陽觀跪地苦求的妹妹?怪不得能夠打動冥君,果真一片赤誠之心,換做別人家那些足不出戶的千金,rì頭底下一刻都是不肯呆的,就怕曬壞了自己的如雪玉膚!有其兄必有其妹,好,你們兄妹都不錯!”
若有所思地瞧了一眼那紙質格扇,盡管看不到杜十三娘此刻是何臉色,可杜士儀想也知道,小丫頭絕不會因得了贊揚覺得高興,指不定正因為這崔十一郎的心直口快而犯嘀咕。想到剛剛外間那登封縣署派來的差役一見崔儉玄,就如避蛇蝎地溜之大吉,他眉頭一挑,當即便請了崔儉玄坐下,隨即自己在主位盤膝一坐,這才開口問道:“十一兄今rì所來為何?”
“沒事就不能來?”
崔儉玄輕哼一聲,眼見得一個妙齡美婢送了漿水上來,他漫不經心地掃了人一眼,接過陶盞送到嘴邊呷了一口,這才開口說道,“要你還是那個吟詩作賦文名滿樊川的神童,今rì我才懶得走這一趟。杜十九,實話告訴你,你知道為什么那縣尉錢律非得把你趕回草屋休養?
這些天來,朝中關于蝗災的爭論終于塵埃落定了。姚相公大獲全勝,就連一度抗拒最激烈的汴州倪使君,在接了政事堂行文之后,頂不住的他也不得不親自率眾捕蝗。而就在這兩天,朝廷派出的一位監察御史就要到登封了。這會兒我那七叔和縣署那些縣丞主簿縣尉全都陪著他四鄉八里地轉悠,否則來rì那位御史親自巡視田間地頭的時候,要是讓人看見在前頭忙活的是你這不相干的人,他們這奮力滅蝗的功勞可都沒了!”
此話一出,格扇后頭頓時傳來了杜十三娘一聲難以抑制的低低驚呼。而杜士儀面對這情理之中的答案,倒是并不意外:“原來如此。朝廷既是一力治蝗,看來今年應該不會有饑饉了。”
崔儉玄一時緊緊盯著杜士儀,見其淡定自若地回看了過來,他不禁難以置信地問道:“你就不氣惱?”
“那要是換成十一兄,到時候我就該不管不顧,帶著鄉民在那位御史面前大展神威,讓人瞧瞧這登封滅蝗的事,全是因我一個人的功勞?”
見崔儉玄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杜士儀頓時知道自己問錯了人,崔十一郎顯然是這種性子。于是,他忍不住嘴角上揚笑了笑,隨即便開口說道:“十一兄這些天也跟著我東奔西跑,捕蝗滅蝗治蝗之難,想必也都看到了。
即便我已經磨破了嘴皮子,也還有百姓不肯不愿不敢。這還是我受了明公之命,領著縣署差役,倘若只靠我一人之力,那就更沒人聽我的了。而現如今朝廷派了御史這么一轉,響應的人必然會更多,結果自然比咱們這些微薄之力更好。好事做了,并不是一定要求褒揚求獎勵,更何況,還有十一兄特地來打抱不平,我這已經是意外之喜了!”
“誰說我是來給你打抱不平?”崔儉玄那鳳眼秀眉一挑,可在杜士儀似笑非笑的眼神中,他最后還是色厲內荏地說道,“我不過是瞧著你這些天盡心竭力,所以來提醒你一聲。你既然不在乎,與我何干?”
盡管起初對崔儉玄有些疏淡,但見這么一個宛若女郎的世家貴公子硬生生跟著自己四鄉八鄰地跑了一遍,即便其嘴上不饒人,杜士儀對其的印象也早已改觀。此刻見其依舊那老毛病,他不禁啞然失笑道:“那便算我失言了。對了,十一兄仿佛不是登封本地人,未知還要在登封盤桓多久?”
“怎么,莫非你杜十九嫌我賴著不走,要下逐客令?”
“十一兄,有沒有人說過,你這張嘴太刻薄了?”見崔儉玄惱得面色發青,杜士儀便嘆了口氣道,“算了,是我自己不好,非要和你這心直口快的人拐彎抹角。我是問你,你到登封是來游山玩水,還是來訪親探舊的,怎么有那么多閑工夫跟我去滅蝗?現如今這事情有別人接手,你又是什么打算?”
崔儉玄本要發火,可聽到杜士儀后來的話,他那股突然竄上來的火沒來由就無影無蹤了,因悶聲說道:“我確不是登封人氏,是從東都來的,不過暫時寄住縣署。我家祖母讓我去懸練峰盧浩然那兒求學,可這吟詩作賦的事情我一丁點興趣都沒有,跟著你四鄉亂晃,不過打發時間罷了!聽說那盧浩然對弟子嚴格得很,萬一我呆不住被人趕回去,那不是丟了崔家的臉…”
說到這里,他突然醒悟到自己不知不覺竟然把心頭最大的顧忌給說了,一時大為懊惱,忍不住站起身道:“好了,我今天來見你就是為了告訴你那位御史到登封的事情,你既然不在意,我就更管不著了。杜十九,咱們后會有期!”
“誒,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把我這兒當成什么地方了!”杜士儀不等其轉身出門就霍然起身攔住了崔儉玄,隨即笑吟吟地說道,“你要不提懸練峰那位盧公也就罷了,既然提了,那我可正好尋到了一個商量的人。十一兄,不瞞你說,我也正好因人所薦,正躊躇要不要去懸練峰求見那位盧公。不過,求學自然是我之所愿,但一來我和舍妹相依為命,不想拋下她,二來,我這性子…和你一般,有些受不得拘束。”
“你所言當真?”崔儉玄狐疑地看了一眼杜士儀,見其不由分說把自己按在了剛剛那坐席上,隨即又來到角落的書箱旁,彎腰片刻便手掣一個竹筒走了過來遞到了他的眼前。看清竹筒上那墨跡宛然的盧兄浩然親啟,落款則是司馬子微敬拜兩行字,他忍不住輕輕吸了一口氣。
“是上清派司馬宗主的薦書?”得到了杜士儀點頭答復,崔儉玄的面色不禁異常古怪,“還真是巧了…我家祖母好說歹說替我求來的,是嵩山嵩岳寺普寂大師的薦書。咱們這薦書一僧一道,一是禪門祖師,一是道門宗主,偏生咱們非僧非道,看來咱們是難兄難弟啊!”
說到這里,崔儉玄一時神采飛揚:“去,怎么不去?要真是我一個人,我就豁出去在河南道各州縣游玩一圈,然后再回東都,大不了到時候吃祖母和阿爺阿娘一頓家法,可既然有你這個伴,那咱們干脆明rì就一塊去見識一下那位盧公隱逸高士的風采!要是不對脾胃,咱們就悄悄回來,那時候我在你這附近也造個草屋,咱們毗鄰而居,豈不美哉?”
要真是和你毗鄰而居,豈不得被你聒噪死?
杜士儀見崔儉玄就這么擅自做了決定,不禁為之氣結。然而,想想去一趟也不辜負了司馬承禎的薦信,他便點點頭道:“也罷,那就明rì吧。我正好帶著十三娘去散散心。”
“那就說定了!”崔儉玄笑瞇瞇地站起身來,彈了彈衣角便開口說道,“明rì一早,我讓人駕車來。對了,不論長安洛陽,滿街貴女連冪離帷帽都不帶,帶著婢女四處跑馬游玩,壓根沒有什么男女之分,你家十三娘也不用那么拘束。這嵩山七十二峰,全都是避暑勝地,正好趁機玩個夠!”
一聽這話,杜士儀就已經完全確定。這崔十一說什么和自己一塊去懸練峰見盧鴻,其實骨子里就沒抱希望,壓根是打算去游山玩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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