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了給杜士儀一個驚喜,再加上有固安公主派出的護衛,當告別了其他人從云州啟程的時候,王容并沒有給杜士儀送信,而是直到新豐,次日就能抵達長安的時候,她方才讓人快馬加鞭送了個口訊。她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離京一晃就是六年,父兄未曾再次謀面,而今回來,甚至連最敬重的師尊都天人永隔,她自然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因此,當第二天一大清早,乘坐馬車緩緩西行前往長安的路上,懷抱女兒的她便忍不住將面頰貼在女兒那張小臉上,輕聲說道:“蕙娘,終于到長安了,這是你阿爺阿娘的故鄉,咱們回家了。”
盡管她產后調養得很不錯,女兒喝她自己的奶水長大,亦是壯健,此番行路天氣也漸漸暖和了,可她仍然不敢掉以輕心,這一路上幾乎是老牛拉車走得又慢又穩,生怕女兒禁不住這樣的長途勞累而有什么病痛。為此,她不但帶上了一個乳媼,還請了一個大夫隨行。好在如今眼看長安城漸近,她終于漸漸心安,一顆心幾乎立時三刻飛到了丈夫兒子以及娘家的親人身邊。
“夫人,灞橋快到了”
王容一時忍不住揭開厚實的窗簾往外看去,但見一座石拱橋橫在灞水之上,更遠的地方,長安城赫然在望,她忍不住把懷中的女兒也抱了起來,柔聲說道:“蕙娘,快看,那就是灞橋,過了灞橋,長安就到了”
然而,就快到灞橋前頭時,王容突然只聽得外頭起了一陣騷動。不多時,車外又是一陣大呼小叫。剛剛生恐外頭寒風讓女兒受涼,她抱著杜仙蕙遠看了一會兒灞橋和長安城,就放下了窗簾,這會兒不禁有些驚訝。可下一刻,就只見車門被人慌慌張張打開了,旋即車簾亦是被高高卷起,還不等她責問,一張她異常熟悉的面孔就出現在了面前。
“幼娘,幼娘”
“阿爺”王容頓時愣住了,見王元寶端詳了自己一會兒,目光立刻又落在了她懷中的襁褓上頭,她連忙將其抱到了父親跟前,“阿爺,這是蕙娘,杜郎給她起名杜仙蕙。”
“我知道,我知道,君禮告訴我了。”王元寶慌忙伸手,小心翼翼地接過了外孫女。盡管他在家里也不是沒有抱過孫子和孫女,杜仙蕙也并不沉重,可他只抱了左看右看一小會功夫,便因為胳膊太僵硬了而一陣陣酸疼,可還不等他趕緊把孩子抱還給王容,旁邊便傳來了一個焦急的聲音。
“外祖父,阿娘,我也要看妹妹”
王容一聽這聲音,再往王元寶身邊一看,這才發現剛剛被高高的馬車以及王元寶遮擋下,幾乎看不見的杜廣元。她著實沒想到除卻父親來接,兒子竟然也一道來了,此刻頓時沉下臉責備道:“阿元,走到外頭就要守規矩有氣度,忘記我怎么教你的了?”
杜廣元這才意識到嚴母已經回來了,原本還要癡纏的他立刻老實了下來。好在王元寶對他這個外孫是要多寵愛有多寵愛,趕緊抱了小小的杜仙蕙到他面前給他瞧看。這下子,小家伙樂得幾乎一蹦三尺高,他目不轉睛盯著瞧了好一會兒,還試探地伸出手去戳了戳妹妹的臉頰,一下不夠又是一下,到最后杜仙蕙哇地一聲哭了起來,他才心中咯噔一下,意識到這下糟糕了。果然,接下來就是母親的一聲嬌叱。
“阿元,竟然欺負你妹妹”
“我…我沒有”
眼見得王容沉下臉,王元寶趕緊輕咳一聲把外孫女抱還給了王容,這才貌似威嚴地看著杜廣元道:“阿元,以后你就是阿兄了,要愛護妹妹,知不知道 “知道知道”
王容眼見得這外祖父和外孫兩人像模像樣地演戲,不禁又好氣又好笑。只不過,她也不想剛回來就把兒子嚇得噤若寒蟬,接下來點到為止地訓丨誡了杜廣元兩句,把人拉上了車問了好些話,便讓人在身邊坐下了。等問過王元寶,她才知道,今天之所以是父親王元寶和兒子杜廣元一道來接,是因為杜士儀在得了她的口訊后,立時使人通知了王元寶,甚至一大早就令人把杜廣元送去了王家,讓王元寶能夠帶著他一塊來接自己。
用王元寶替杜士儀捎帶的話來說——倘若不是朝會,我一定親自來接你。
盡管已經是老夫老妻了,但杜士儀的體貼仍然讓王容心中溫熱。她深深知道,天底下既有杜士儀和崔儉玄這樣難得一見的好丈夫,也有如郭荃王芳烈等種重責任的男人,可同樣也有崔顥那樣什么都只逞一時之快的。崔顥盡管休妻時給了那位可憐的下堂婦大筆銀錢以及田地作為補償,可是,那個只有美貌的女子仍然郁郁寡歡生了一場大病,最后若非固安公主親自出面把人接來開導,只怕連命都送了,結果也還是固安公主在麾下衛士之中給她挑了一位如意郎君 如今看來,興許長痛不如短痛也并不是沒有道理的,至少那個婦人面上不再只有畏縮彷徨之色,多了不少笑容。
接下來的一路上,王元寶就登車和王容以及杜廣元杜仙蕙同乘。他乃是關中首富,長安城中無人不知無人不曉,過城門之際自然只要露一張臉就行了。至于過所,城門守卒一看見是云州都督府簽發,再聽說是杜中書的夫人,自然客氣備至。等到進了城,王元寶不免便提到今日沒有來的兩個兒子。
“原本他們都要來的,但我想著不要太招搖,再說君禮如今是中書舍人,正當任用,日后隨時隨地都能見,就硬是把他們給按在了家里。君禮也不知道今晚是否要當值,你這是直接回家,還是先去拜祭一下金仙長公主?”
一提到師尊,王容頓時沉默了。若非她那時候正當臨盆不能遠行,也不至于錯過了和師尊的最后一面,而若非因為她有所牽掛,把杜廣元送了回來,只怕金仙公主臨去時,還會留下更大的遺憾。想到杜士儀和自己往來書信中,流露出的種種情愫和不得已,她輕輕咬了咬嘴唇,隨即便開口說道:“我一路風塵,若是就這么前去拜祭,實在是不恭,還是先回家沐浴齋戒,等到杜郎休沐的時候,我和他帶著阿元和蕙娘一塊前去拜祭。”
“也好。”王元寶知道女兒心中的哀傷,趕緊岔開話題道,“對了,君禮的那個女弟子太真,之前也已經到了洛陽。不過她如今有孝在身,不能隨侍玉真公主左右,你恐怕要等到她出孝之后才能見著了。”
“嗯,玉奴的事我也聽杜郎說了。”想到當初和杜士儀戲言,要生個猶如玉奴那般可愛的女兒,如今愿望已經達成,可她也已經失去了世間除卻父兄和丈夫兒女之外最親的親人,至于玉奴,一貫最孺慕父親的她也失去了父親。不管有怎樣的羈絆,生死之間便是那樣殘酷。
女主人的歸來自然讓宣陽坊杜宅上下好一片喜氣洋洋,就連大病初愈的秋娘都親自到了門口迎接。當王容笑吟吟地將杜仙蕙交給了她抱的時候,曾經為杜士儀和杜十三娘兄妹哺乳,而后又因為兄妹倆的照拂,這才走出了喪夫喪子痛楚的她,頓時喜出望外,就連病后憔悴的臉都放起了光。至于晚了一步的白姜,也同樣是湊在旁邊怎么都看不夠。
杜士儀在宣陽坊的這處私宅緊挨著萬年縣廨,當年還是杜士儀任萬年尉的時候置辦的。如今已經過去了十二年,因買下了鄰居的一處宅院,倒是不嫌逼仄。只是,無論在云州還是代州,杜士儀和王容都是直接住在都督府后頭的官廨,如今乍一回來,王容反而有些不習慣了。等到沐浴過后,她抱著女兒牽著兒子在這偌大的宅子里逛了一圈,最后來到寢堂前時,卻忍不住微微嘆了一口 長安是生她養她的故鄉,可如今重新回來,在和親人久別重逢的喜悅之外,為何竟還有一分說不出的惘然?
“果然,有你,有兒子女兒的地方,才是家。”
身后傳來的這個聲音讓王容渾身一震,可還不等她回過頭,就只覺得一雙手從身后緊緊抱住了自己。那堅實的臂膀,安穩的胸膛,以及那最最熟悉的氣息,須臾就讓一瞬間身體僵硬的她松弛了下來。她沒有回頭,只是輕輕笑了一聲:“杜郎,我帶著咱們的女兒回家了。”
“嗯。我等這一天,已經等了很久了。”杜士儀說著方才松開手轉到了王容身前,等到接過女兒,他看到小家伙眨巴著一雙大眼睛毫無畏懼地和自己對視,他不禁大笑了起來。等到抱著女兒轉了一個大圈,他重新站穩了,又騰出一只手來安撫了一下身邊眼巴巴的兒子杜廣元,這才看向了妻子。
“回京這一年以來,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些事情我著實不好在信上對你說。幼娘,你最好有個心理準備,雖然我們好不容易方才重新團聚,可大約旬日之內,我就要離京了。”
王容登時倒吸一口涼氣,可她素來知道杜士儀的秉性脾氣,下一刻就立刻問道:“是臨時差遣,還是長期外放?”
“應該先是臨時差遣,但我會設法將其變成長期外放的。”杜士儀笑了笑,繼而就仰頭看天道,“長安雖好,但這四方城中的天,實在是太小了。”
第十二卷九天閶闔開宮殿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