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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三章 孤身承云州之重

  云州,也就是日后赫赫有名的大同。這座廢城早在當初固安公主和李魯蘇離婚,繼而退居此地的時候,就由天子發民夫一千,并賜絹一千匹進行過修繕。然而,絹一千匹在賞賜大臣的時候,興許是一筆不小的財富,可用在修建城池的時候,卻只不過是杯水車薪。而在云州成為對奚族對契丹乃至于對突厥的茶葉貿易中轉中心之后,固安公主手頭逐漸寬裕,可為了不引起朝廷疑忌,她能做的只有是把自己的公主府一次次擴建加固,而后把眾多徙居此地的逃戶包容在其中,并一次又一次招募護衛。

  所以,當杜士儀一行人跟著帶路的南勝來到了云州城下時,看著那低矮的城頭,雖不比自己當年觀風北地路過這里時的頹敗,但也只是聊勝于無而已。可是,從那一座虛有其表的城門進入了云州城內之后,他便看到了頹敗表面之下的生機。里坊并不如長安洛陽的整齊,街道也一點都不平整,可來來去去的人臉上除卻憂心忡忡,更有一股激昂之氣。尤其是隨著他們一路深入,整整遇上了五六撥仔細盤查的人,不少一眼看上去就是出身平民時,他更是清清楚楚明白了這一點。

盡管只是女流,但固安公主將這座云州廢城治理得很好,甚至遠比那些身為男兒的朝廷命官好  所謂的公主府四周,包裹著高達一丈五左右的夯土圍墻,門前有佩刀的衛士巡邏。即便是南勝上前解說了眾人的身份,為首的衛士一面命人進去通報,一面還是盡忠職守地查驗了過所。可就在他顛來倒去地盯著那一方方鮮紅大印時,內中已經有人匆匆沖了出來。

  “杜郎君,真的是你”

  盡管杜士儀已經成婚,門戶已成,理應不再是被人稱作為郎君的年紀了,但張耀一激動,仍不禁用上了舊日稱呼。若不是意識到四周還有別人,她恨不得緊緊抓住杜士儀的手,以此抒發自己激蕩的心情。好在她終于是忍住了,一身胡服的她沒有襝衽行禮,而是如同男子一般拱了手,這才沉聲說道:“請杜郎君隨我來,貴主正在靜養,不能一下子見太多客人,其余各位先在客房休息可好?”

  王翰也好,崔顥也罷,都是官場失意之人,跟著杜士儀到云州一是為了義氣幫忙,二也是為了散心解悶,是不是要跟著去見固安公主倒是無所謂。他們兩個既然不在乎這個,如陳寶兒和羅盈就更加不會冒失了。因而,進了公主府,他們和隨行護衛健卒自有人安排,而張耀則帶著杜士儀一路入內。見沿途的戍衛極其森嚴,杜士儀不禁若有所思挑了挑眉,突然意識到了什么,立刻低聲問道:“阿姊難道是真的遇上了劫殺?”

  “是。”張耀不用抬頭也能感覺到,杜士儀陡然之間受到的震動。就連是她,想到那一支支破空而來的箭鏃時,仍舊不可抑制地瑟瑟發抖。她苦笑一聲,這才用比杜士儀更低的聲音說道,“原本是安排好的,可誰知道一撥大約六七十人的馬賊突然呼嘯而來,若不是王泠然王先生千鈞一發之際擋了一擋,貴主就不止是輕傷了。結果王先生身受重傷,至今還未脫離危險。”

當初杜士儀把仕途失意的王泠然推薦給固安公主同去云州的時候,并沒有料到那個傲氣的才子竟然真能夠在云州這種邊陲之地熬得住。可是,王泠然不僅呆了好幾年,此前隨著固安公主回京之后,甚至寧可給吏部另外交納免選的錢,也懶得再通過集選做官,又跟著固安公主回到了云州。聽到如今便是他救下了固安公主,杜士儀忍不住又是慶幸,又是后怕,但旋即就心情沉重了起來  “等我探過阿姊,便去看他。對了,太醫署的御醫呢?”

  “御醫得了貴主的重重賞賜,這幾日都在盡心竭力地調治王先生。他擅長外傷,希望能讓王先生盡快恢復過來。”

  得知御醫還在,杜士儀心下稍安,等來到那間與其說富麗堂皇,不如說高大堅固的寢堂之前,他見張耀駐足不前,知道固安公主必定有話要單獨對自己說,當下收攝心神抬腳入內。當轉過那屏風,看到臨窗那個身上蓋著羊皮毯子,面上流露出難以掩飾蒼白之色的女郎時,他忍不住低呼了一聲。

  “阿姊?”

  固安公主有些疲憊地睜開了眼睛,輕輕點了點頭道:“坐吧。如果不是這次料錯,我本該親自在門口迎你,而不是這般無精打采的樣子在這里等你來。

  “阿姊的傷情究竟如何?”

  “沒什么要緊,就是中了一箭流了點血,蹭破了幾處皮肉,沒有大礙。不說這些婆婆媽媽的話,我問你,你此來,官拜何職?”

  “云州長史,判都督事。”

  “陛下倒是大方”固安公主嗤笑了一聲,隨即一撐身下的長榻,坐直了身子,“麾下屬官幾何?兵員幾何?”

  “屬官就只有朔州錄事參軍郭荃一個。但朔州亦是要緊之地,因為四十余年前云州城被破之時,其中居人都轉徙朔州,他一時半會還要忙活此事,脫不了身,估計過些日子才能到。至于兵員…更是只有我隨行的金吾衛健卒百人,而且究竟是否有人的眼線,卻還說不清楚。不過,陛下已經答允了我,給復云州五年,所有到云州的逃戶,概不追究前事。此外如何施政如何募兵如何屯田,由我自便。”

  “也就是事情你做,責任也是你來擔。可謂是你孤身承云州之重。”固安公主一針見血地揭破了這一點,見杜士儀沉默不語,算是默認了,她卻也并不氣餒,想了想便實話實說道,“整個云州,除卻那些犯境而放牧的小股突厥牧人之外,大多數人都聚居在這云州城中,加上我的護衛,總計約有將近三百余戶,將近兩千人。”

  這個數字聽上去仿佛少得可憐,但是,比起貞觀年間設云州時的人口,再對比曾經被默啜攻破,所有軍民都撤到了朔州的情況下,這也已經很可觀了。可比起朔州的兩萬余人口來說,這又顯得極其微不足道。

杜士儀沉吟許久,又開口問道:“阿姊,可知道之前那些馬賊是什么來路  “我當初嫁到奚部的時候就聽說過,馬賊有兩種。”固安公主并沒有直接回答,見杜士儀伸出手來,把自己身上的羊皮毯子又往上拉了拉,她便回以一個柔和的笑容,但面上很快又露出了女性少有的剛強和犀利,“一種是生計無著被逼無奈,所以只能三五成群結成馬賊,靠劫掠為生的。既然是以此討生活,自然是狡猾得猶如草原上的狼群那般難以對付。而另一種…”

  她頓了一頓,聲音中多了幾許誰都能聽得出來的冷厲:“另一種就是各部首領,甚至突厥、奚、契丹在不方便的時候,派出的以馬賊為名的兵馬這些人頂著馬賊的名聲,卻來去如風,都是精銳之中的精銳,驍勇之中的驍勇,也是真真正正的亡命徒因為這些人很清楚,如果被殺或是被抓了,他們會被當成真正的馬賊,死無葬身之地”

  此話一出,杜士儀就明白了。不管這次劫殺固安公主的是哪一種馬賊,都是很難對付的。反倒這撥馬賊是唐人的可能性低,即便占山為王,但相比那些經常鬧叛亂的南方之地,河東河北對于大唐來說都是最重視的區域之一,但凡做出行刺公主的事,都得有被連根拔起的準備。所以,他又問了固安公主一些情形,便扶著人躺了下來,因笑道:“阿姊先休息吧,我已經來了,你就不是孤身一人了盡管陛下只給了我一個屬官,但我還帶了幾個幫手來。更何況,云州城內還有敬慕阿姊的百姓,還有效忠阿姊的衛士”

  “好那一切,就交給你了。”固安公主從枕下取出一物,卻是一把寒光湛然的烏鞘匕首,她鄭重其事地交托給了杜士儀,這才又說道,“這是我的信物,你可持之號令內外十九郎,你去見王先生的時候,替我謝謝他。就說,等我能下地時,必定親自前去拜謝”

  答應了此事,當走到屏風那兒時,杜士儀又回過頭來看了長榻上的女郎一眼,卻見固安公主閉著眼睛,仿佛是真的入睡了。他悄悄出了門外,見張耀盡忠職守地站在那里,他便開口問道:“之前那個牧人南勝帶著我們進城,言說其侄兒南八如今正在公主府戍衛?”

  “是。”張耀點了點頭,復又解釋道,“這次公主招募了二十余青壯到各處哨探,以防有人偷襲云州。因為危險不小,去的人都可以把一個子侄兄弟留在公主府為衛士,貴主答允他們,會讓武藝最好的衛士教導他們,給他們將來謀一個前程。這南八我還有些印象,約摸十六七歲,生得高大威猛,騎射頗為了得,而且善于用槍,說是幼時救下了一個異人得了傳授。”

  杜士儀忍不住追問道:“是槍?不是槊?”

  張耀不是內宅婢女,因此說得異常肯定:“沒錯,是軟桿子的槍,不是硬桿子的馬槊。”

  在心里稍一合計,杜士儀便開口說道:“這樣,你先帶我去見王泠然,然后把阿姊最信得過的屬下都召來,我要見他們。然后,把那南八也找來。”

  盡管張耀已經提及王泠然身受重傷,然而,當杜士儀進入那間滿是藥香的屋子,看到王泠然那虛弱的樣子時,他仍舊心頭大震。那個曾經傲氣自負屢屢碰壁的青年,眼下卻氣若游絲地躺在那里,連他來到床榻邊上都不曾察覺。他在輕呼了幾聲卻沒得到半分反應的情況下,倏然扭頭看向了一旁的御醫。

  “王先生受傷頗重,大多數時候都是昏睡不醒,如今也就是靠參湯吊著。”那御醫見杜士儀眼神倏然轉厲,盡管他此來是為了救治固安公主,而非旁人,仍是不由自主地解釋道,“他身上中了三箭,跌落馬背時又骨折了好幾處,我已經竭盡全力,可能不能讓他醒過來,卻不是藥石就能管用的”

  “王仲清進士及第,文采斐然,如今尚未展才,將來還有的是他一展宏圖的地方,煩請劉御醫務必要把他救回來”

  當杜士儀轉身出屋子的時候,長榻上原本躺著毫無動靜的王泠然,手指仿佛微微顫動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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