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葉家寨不過是一個人數不滿六百的小村寨,但正如行前盧奇所言,那位年過六旬的葉鬼主,在鄰近頗有些小小的名氣,來收茶的商戶當天就被請到了附近別的村寨。當杜士儀第三日早上啟程回雅安時,村寨上下不但送來了從茶葉、藥材到毛皮等等各種山中土產,甚至這位葉鬼主還帶著一大堆人直接送出了里許地。這也讓一貫冷情的裴寧在上馬之后,面上露出了感慨之色。
“要讓這些山民感恩戴德,其實是件很容易的事。”
“他們漢化已深,原本就形同漢人無疑,若是待其真心,而不是一心鉆在錢眼里,長年累月其利未必在小,只可惜人多數是貪得無厭的”
當這一路又是跋山涉水,杜士儀最終回到雅州都督府的時候,已經是午后申時了。一進門,他就只見留在都督府內的一個從者快步迎上前來,行過禮后就有些尷尬地說道:“郎君不在,楊小娘子一直悶悶不樂,成天念叨著郎君,甚至還因為都督府內有人說外頭不安全,央求楊司馬派人去找尋。還是娘子派了人來捎信安撫,她這才情緒好了些,這會兒已經睡下了。”
那個難纏的小丫頭杜士儀暗嘆了一口氣,點點頭示意自己知道了,這才往見盧奇。此番前往葉家寨能夠馬到功成,一來是托了王容打探到了最快最準的情報,二來則是多虧了盧奇這位雅州都督極力配合,派了兒子盧聰隨行。否則縱使他還是做同樣的事情,卻未必能夠有同樣的效果。光是那幾個寨子今年的春茶所開的茶引,就已經有整整一千張,也就是六千斤,這還僅僅是一小片地方 物以稀為貴,而如今的茶市是賣方市場,從吐蕃,到突厥,到奚部,到契丹,漸漸都已經接受甚至很快喜愛上了如此一種飲品,與其日后官府看到這其中的巨大利益,采取什么完全官賣甚至于官種的愚蠢行徑,還不如采取茶引這種一度沿用上千年的成熟辦法進行調控。
這一晚上,杜士儀眼前浮現出那些山民們的淳樸笑臉,睡得極其安穩。當次日一大早他睜開眼睛時,就發現外頭并不見陽光,耳畔傳來的是一陣陣的雨聲。下雨對于巴蜀來說可謂是家常便飯,尤其是春夏,雨水多得讓呆慣了關中河洛的他最初很不習慣,但久而久之便覺得連呼吸都順暢了,唯一不能習慣的,興許也就是室內那股陰濕之氣。
此時此刻,他直接掀開那一層薄薄的被子,趿拉了鞋子下床,等到推開了支摘窗,就只見天地間雨霧一片,一股水汽撲面而來。暗嘆天公還算作美,總算沒讓他在此前出門在外的時候下雨攪局,他正若有所思地看著那雨點打在地上,濺起一朵朵小水花,就聽到側面傳來了一個聲音。
“這么早就起了?”
循聲望去,杜士儀就只見裴寧已經換上了一襲青衫站在廊下,連忙叫了一聲三師兄,隨即笑答道:“只是正好聽到雨聲,這才開窗看看。說來咱們之前也算是運氣好,否則路上若遇到這樣的雨,就連趕路都難。”
“確實,我也聽說蜀中多雨,之前從成都出發的時候,卻只遇到幾次雨,而且多半是入夜之后。”
“夜里下雨白天晴,雅州的雨多數都是這般光景。”
隨著第三個聲音突然插入,杜士儀和裴寧就看到了步履蹣跚的盧奇。發現其子盧聰沒有陪伴在側,本著尊老敬老之意,裴寧連忙過去攙扶,而杜士儀則是放下支摘窗去稍稍整理了一下衣冠,又穿好了鞋子,這才去打開了門。
“盧都督若有事,不妨讓人告知我們,這一大早下雨路滑,又有些陰濕,盧都督何必親自來?”
出門的時候聽到裴寧這么說,杜士儀便知道,經過葉家寨那件事,裴寧對盧奇的人品頗為敬重,要知道他這三師兄平日對上司高官固然有禮,但那也是讓人挑不出錯處的有禮。
果然,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盧奇宦海多年飽嘗人情冷暖,這會兒聽了此言心中熨帖,便笑著說道:“人年紀大了,早上醒得早,想著想著就打算過來看看你們,卻不想你們兩個年輕人在外頭奔波了兩日,卻依舊起得這么早。我家四郎就不行了,這會兒還在呼呼大睡。”
“盧都督客氣了,這次若不是盧郎君,此行也不會這么順利,他也是因為昨天上上下下爬了蒙山上清峰,累著了。”
自己的兒子是個什么性子,盧奇哪里會沒數目?杜士儀如此說,他輕輕嘆了一口氣,隨即就看著杜士儀說道:“這茶引司的事,據說是有征辟之權的?倘若真是如此,我有個不情之請。我還有一兒一女在范陽老家,由他們的叔父教導讀書,只有四郎隨我多年,朝夕侍疾,孝心雖可嘉,資質卻不過爾爾,他年頂多求一個明經及第而已。我所慮者,他不通官場人情世故,所以想懇請杜侍御和裴御史帶了他去。”
盧奇突然提出這樣的要求來,裴寧不禁有些躊躇。對這位雅州都督的人品能力,他自然是敬佩的,可他雖是杜士儀的師兄,這種事卻不能僭越做主。因此,他便把目光投向了杜士儀。
而杜士儀則是在一愣之后,哈哈大笑道:“盧都督此言,我實在是求之不得”
要知道,整個茶引司乃是從無到有,他需要的人手多如牛毛,縱使盧聰說不上是頂頂出色的,但是,老實這種特質,有時候卻能蓋過才學資質 勉強答應,和這求之不得四個字著實是天壤之別。因而,盧奇只覺心中如釋重負。他這仕途沒有終止,已經是因為當今天子已經把當年心向睿宗的故人幾乎清理殆盡,他這樣的不要緊人物大可放一馬。所以,他也安心于外任。如今,把兒子托付給朝中故舊也并非不能,可明經出仕也需要人提攜,更需要人指點。那些只見過少年時盧聰,甚至只是幼年時盧聰的長輩,有幾個會真的事無巨細點撥他?
人太老實,在官場上便很容易遭人挑唆暗算 盧奇托之以子,此事暫時只限于三位當事者之中,旁人并不知情。而等到早飯過后,杜士儀看著依舊大雨傾盆的天氣,約了裴寧下棋解悶時,外間就有人通報說,有一位趙姓商人帶著幾位商人求見,道是此前已經事先約好的。得知趙冠生果然來了,杜士儀見裴寧面露不豫,他就笑著說道:“三師兄既然不愿意見他,不若去陪盧都督說說話,這事情就我代勞吧”
裴寧確實懶得和這種貪得無厭的商人打交道,杜士儀既然主動把事情攬上了身,他張了張口,最終還是沒有勉強自己,點了點頭后就出了屋子。要是他去見,只怕沒多久就會被那種家伙氣得拂袖而去,與其如此,還不如省省事情 而他這一走,杜士儀便彈了彈衣角站起身,卻是叫了赤畢進來,對其悄悄言語了幾句。等到這位心腹從者心領神會地去照章辦事了,他方才施施然出了門,但卻并不是往外頭去見人,而是徑直轉去了雅州司馬楊玄琰在后頭官廨的私宅。果然,他只是讓人通報了一聲,不一會兒,就只見一個小小的人影一陣風似的沖了出來。
“師傅,師傅”
“嗯,看來你的病是真好了,跑得快,聲音又大”
杜士儀戲謔地調侃了一句,玉奴卻是嘴巴撅得老高,悶悶不樂地說道:“師傅一聲不響就走,都不對我說一聲,害得我擔心了老半天,要不是師…”
她說到這里,突然捂住了嘴巴,還東張西望了一眼,發現侍婢們都不在,這才小聲說:“要不是師娘對我說肯定沒事,我一定磨著阿爺讓人帶我去找你 “哪有那么多事,以后少胡思亂想”
杜士儀知道,此行把玉奴帶到雅州,已經是終點,接下來自己再往其它各州,然后出蜀去江南,斷然不可能再帶著這個無心收下的弟子。于是,他被高高興興的玉奴硬是拉著,游賞了一番楊玄琰那萬全算不上大的官廨私宅,隨即又去教導小丫頭練習了好一陣子的琵琶,等到用有些嚴厲的口氣把玉奴給哄回了房練習這一曲他再三教授的楚漢,他總算得以脫身出來,卻是讓人去叫來了陳寶兒。
前兩日在葉家寨盤桓,他并沒有帶上陳寶兒,所以這會兒陳寶兒趕了過來的時候,他能夠清清楚楚地分辨出,這個少年的臉上分明有些如釋重負。他也不多解釋,只是頷首問道:“你看見那幾個人了,覺得如何?”
“回稟杜師,他們仿佛有些急躁,坐立不安的樣子,而且頻頻向我打聽杜師如今在于什么,什么時候能抽出空來見他們。那個姓趙的商人,還塞給了我這個,他應該是把我當成杜師的侍童了。”陳寶兒展開了掌心,里頭赫然是一小粒金子,足以⊥無數人心動乃至于心跳的金子,“他問我杜師心情如何,我就對他說,杜師昨天下午方才回來,有些疲倦,所以應該不會立時見人。”
“我就知道,你必定明白該如何說話。”杜士儀笑著沖他點了點頭,這才吩咐道,“現在跟我去見人。一會兒你酌情筆錄,記住,關鍵的字句不能遺漏一星半點。”
“是,杜師。”